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九章 女妖之頭 · 2 線上閱讀

「表面看來這裡是夠美妙的;不過,把它放到光天化日之下從裡到外全都看看,它就是一堆崩塌的堡壘,其中只有奢靡浪費、安排無度、巧取豪奪、負債纍纍、典當抵押、迫害壓榨、饑寒交迫、受苦受難。」

「哈!」侯爵又以一種自滿自得的聲調說。

「假如一旦成了我的,我就會把它交到更有資格使它慢慢(假如這種事可能的話)從拖倒它的重負下解脫出來的那些人手裡,這樣,那些不能離開它的人和那些長期遭受煎熬已經忍無可忍的人在下一代就可能少受點兒苦;可是這都由不得我。現在它是遭詛咒的,這整個國家都是如此。」

「那你呢?」叔父說。「請原諒我好奇,你打算根據你的新哲學,幽雅地生活下去啦?」

「我必須以勞作為生,這是我的同胞甚至有高貴出身作靠山的那些同胞有朝一日也不得不做的——勞作。」

「比如說,在英國?」

「就是。家族的榮譽,先生,在這個國家就不會因為我而不得保全,家族的姓氏也不會因為我而受到污損,因為我不用它了。」

剛才打了鈴,隔壁臥室點上了燈,從兩屋之間的門口,可以看見照得很亮。侯爵看着那個方向,聽着他的跟班退出去的腳步聲。

「看到你在那兒是那麼隨隨便便就發跡了,英國對你是很有吸引力的,」他一邊說着,一邊微笑着把他那張鎮定自若的臉轉向侄子。

「我已經說了,我在那邊發跡,我覺得多虧了你,先生。且不說別的,那裡是我的避難所。」

「他們那些自吹自擂的英國人說,那是很多人的避難所。你認識一個在那兒找到避難所的我國同胞嗎?一個醫生?」

「嗯。」

「帶着個女兒?」

「嗯。」

「嗯,」侯爵說,「你累了,晚安!」

在他以最有禮貌的姿態點頭的時候,他那微笑的臉上有一種詭秘的表情,而且使這句話里也含有了一種莫測高深的意味,這使他侄子感受極為強烈。與此同時,那一對眼眶上又細又直的皺紋,那又薄又直的嘴唇,還有鼻子上那兩個特殊的記號,都暗含譏諷地微微彎曲起來,使那副清秀的臉上露出猙獰的兇相。

「嗯,」侯爵重複說。「一個醫生帶着個女兒。嗯,新哲學就這麼開了頭!你累了,晚安!」

要想察顏觀色從他臉上看出什麼名堂,簡直就跟從府邸外面那些石頭人面上想看出什麼名堂一樣。侄子從門口走過去的時候看着他,也是徒然。

「晚安!」叔父說。「希望早晨能有幸和你再見。寢安!給侄少爺掌燈,送他去他屋裡——如果你願意,那就把我這位侄少爺燒死在床上,」他又自己在心裡加了一句,然後又打了打他那個小鈴,把他的跟班叫到他自己的臥室去。

跟班來了又走了,侯爵老爺穿着他那寬鬆的室內長袍走來走去,讓自己心境平和,好在那樣燥熱寂靜的夜晚入睡。他腳上穿着軟底便鞋,走在地板上沒有一點聲音,只是長袍有點兒窸窣作響。他走動起來活像一隻溫文爾雅的老虎:——像是故事裡講的,一個着了魔,一心作惡而不知悔改的侯爵,他按期幻化,此刻正要由人變成虎,或由虎變成人。

他在那間供他驕奢淫逸的寢室里,從這頭走到那頭,回想着這一整天旅途當中不知不覺印入他腦海里的許多片斷:日落黃昏中緩慢掙扎着爬山,夕陽西下,磨坊,巉岩上的監獄,山谷里的小村,水池那兒的農夫,拿藍色帽子指點馬車下邊鐵鏈子的修路工。這個水池令人聯想到巴黎的水池,放在基座上的那個小捆包,躬身看着捆包的那些女人,雙手高舉、大喊「死啦!」的那個大漢。

「這會兒我涼快了,」侯爵老爺說,「可以去睡了。」

於是他只留一支蠟燭在大壁爐上點着,把薄薄的紗帳在他周圍放下來,他安心睡覺的時候,聽到一聲長嘆打破了深夜的寂靜。

外面圍牆上那些石頭人面茫然注視着暗夜過了黑沉沉的三個小時。在這黑沉沉的三小時裡,馬棚里的馬在槽頭嘩啦作響,狗在汪汪吠叫,貓頭鷹發出怪噪,但卻不像詩人慣於歸諸它的那種聲音(4)。不過這些畜類總是積習難改,根本不按給它們規定好的那樣發聲。

(4) 英詩中常以形聲字形容貓頭鷹的叫聲。如莎士比亞喜劇《愛的徒勞》中一詩《冬》,其中即以Tuwhit!Tuwhoo!形容。

在這黑沉沉的三小時裡,府邸里那些石頭面孔,獅子的和人類的,茫然注視着暗夜。所有景物都死氣沉沉,一片漆黑。死氣沉沉的一片漆黑又把自己的寂靜籠罩在所有道路上寂靜無聲的塵埃上。墓地上那長着亂草的一座座小墳堆幾乎連成了一片,難以分辨。十字架上的那尊聖像,如果按照所能看到的情況而論,那就可以說是他從十字架上走了下來。村里那些收稅的和納稅的都睡熟了。那些面黃肌瘦的村民沉沉酣睡,可能正在做挨餓的人常做的那種享用盛宴的美夢,以及奴隸和耕牛常做的那種享受安逸休息的美夢,夢見他們都吃得飽飽的,獲得了自由。

村裡的泉水無形無聲地涌流,府邸中的泉水無形無聲地噴灑——它們匯合流逝,像是從時光之泉流逝着的分分秒秒——度過了黑沉沉的三個小時。然後,這兩股灰色的泉水在曙光中漸漸顯得陰影憧憧,府邸里那些石頭面孔也睜開了眼睛。

曙色漸明,最後陽光終於射上了靜靜的樹梢頭,將光輝灑滿全山。在燦爛的光輝中,府邸的泉水仿佛變成了血水,那些石頭面孔也都染得緋紅。鳥兒高聲聒噪,在侯爵老爺臥室大窗戶上那久經日曬風吹的窗台上,一隻小鳥竭盡全力唱着它那支最為宛轉動人的曲子。此情此景,使最近處的那副石頭面孔仿佛都看得驚呆了,因此張開大口,伸長下巴,滿臉誠惶誠恐。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村里開始活動。窗子都打開了,歪歪斜斜的門拉開了門閂,人們瑟縮着走出來——讓清新的空氣凍得直打寒戰。於是,在村民中間,難圖輕鬆的一日勞作開始了。有些,上泉邊,有些,下地去,這裡一夥男男女女,又刨又挖;那裡一夥男男女女,照看那些疲弱不堪的牲口,牽出瘦骨嶙峋的母牛,趕到大路兩旁能找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和十字架前(5)有一兩個人跪着祈禱,隨着後面祈禱的人而來的那頭牛,就想用它腳邊的草解決一頓早飯。

(5) 歐洲天主教國家村鎮交通要道多豎十字架,多為石制,供往來行人隨時祈禱。

府邸醒得較遲,因為這樣才夠派頭,不過它還是一步一步醒過來了。首先,那些冷冷落落打野豬的長矛和狩獵的大刀又像往常一樣染上了紅色;然後,在旭日的光輝中變得鋒利尖銳,光芒四射;這時,屋門和窗扇大開,圈棚里的那些馬回頭往過道照進來的陽光和撲進來的新鮮空氣那兒觀看,樹葉閃閃爍爍,擦着鐵格窗扇沙沙作響,那些狗用力拽着身上的鏈子,不耐煩地直立起來,等着把它們放開。

所有這些瑣碎事情都是生活中朝陽重升時的例行公事。真的,府邸里大鐘的鐘聲不是例行公事吧?樓梯上那上上下下的奔跑,陽台上急急忙忙的人影,這兒那兒到處踢踢踏踏的腳步,那匆匆備馬、飛馳而去的情景,不都是例行公事吧?

什麼風聲兒把這種忙忙碌碌的氣氛傳給了那滿身灰塵的修路工?他已經在村子那邊的山頂上干起活來,帶着他白天的飯食(帶得並不多),裹在一個烏鴉都不屑一啄的包里,放在一堆砂石上。是這些鳥兒帶着這風聲兒飛到遠方去的時候,就像偶然撒下種子那樣偶爾撒下了一星半點兒嗎?不管是否,修路工在這個悶熱的早晨仿佛奔命似地跑下山去,雙腿沾滿塵土,一直不停地跑到了水池邊。

村里所有的人都在水池邊,無精打采地到處站着,低聲交談,除了一點陰鬱的好奇和驚詫之外,別無表情。那些牽來的牛給匆匆拴在隨便什麼可以把它們拴住的地方,它們或是呆頭呆腦地四處張望,或是就地臥下,咀嚼那些反芻的東西,那本是它們在剛才遊逛當中停下來吃進去的,其中並沒有什麼能抵償那份咀嚼的麻煩。有幾個府邸里的人和驛館裡的人,還有所有的稅務官員,或多或少都武裝起來,漫無目的地聚在這條窄小馬路的另外一邊,真是無事瞎忙。修路工已經鑽進了五十個特別要好的朋友圍成的一夥當中,用他那頂藍帽子捶打着自己的前胸。所有這一切都意味着什麼?那個加貝爾先生一下子跨上馬背,坐在一個僕人後面,而且就是提到過的這個加貝爾(雖然坐騎上騎着兩個人),給飛馳着帶走了,就像雷奧諾拉的德國民謠(6)新編一樣,這又意味着什麼?

(6) 此民謠為畢爾格所收集,它敘述女主人公海倫抗議上蒼使她的情人在戰爭中遇害,後其情人鬼魂騎馬把她帶走,到他墓中成親。

這意味着,那邊府邸上又增加了一具石頭人面(7)。

(7) 當時歐洲貴族家中人死後,有為之雕塑石像飾於宅邸者。

戈耳工夜裡又光顧這所大廈了,並且添上了這尚缺的一具石頭人面。戈耳工等待這具石頭人面大約已經二百年了(8)。

(8) 言從此府邸建成即開始等待。

這具石頭人面仰臥在侯爵老爺的枕頭上。它像一具精緻的面具,突然驚醒,顯出怒氣,然後僵化成了石頭。這具石頭人面所屬的石身的心臟處,有一把刀子直插到心窩,刀柄周圍有一圈紙,上邊歪歪斜斜地寫着:

「快快把他趕進墳墓。

雅克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