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六章 賓客數百 · 3 線上閱讀

每逢星期天,普若斯小姐上大夫的餐桌吃飯,而在其他幾天,她堅持要自己吃飯,也說不定什麼時間,或是在干那些底層活兒的地方,或是在三樓她自己的屋子裡——那是一個藍色的房間,除了她的花大姐之外,誰也不得入內。這一次吃飯,因為花大姐的臉那樣討人喜歡,她又使出討人喜歡的種種手段討她喜歡,所以普若斯小姐也空前地舒暢,這頓正餐也就吃得非常愉快。

這天又悶又熱,晚飯後,露茜提出把酒帶到外邊梧桐樹下去喝,這樣他們就可以坐到露天裡了。既然什麼事情都是圍着她轉,由她作主,他們就來到了外邊梧桐樹下。她拿來了酒,特意款待勞瑞先生。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她就已親自擔任給勞瑞先生斟酒的任務(11),這時他們坐在梧桐樹下一邊聊天,她就一邊不斷為勞瑞先生的酒杯斟酒。他們談話的時候,那些房屋神秘莫測的後牆和側牆在向他們探頭窺視,那棵梧桐則以它自己的方式在頭頂上對他們低聲細語。

(11) 過去歐洲家庭宴請賓客,一般由僕人為客斟酒。

那幾百幾百的人還沒有駕臨。他們坐在梧桐樹下的時候,達奈先生駕臨了,但他只是一個人。

馬奈特大夫友好親切,露茜也是這樣。可是普若斯小姐突然變得頭搖身顫渾身難受起來,退到屋裡去了。她並非不常受這種不適之苦,和熟人談起來,她把這叫做「一陣抽筋兒」。

大夫此時正處於最佳狀態,看上去特別年輕。在這種時候他和露茜的相似之處就特別明顯;他們並排坐着,露茜靠在他的肩頭,他把胳臂搭在露茜的椅背上,這種時候辨認他們的相似之處是很有意思的。

他已經聊了一整天,談了許多事,而且顯得不同尋常地活躍愉快。他們坐在梧桐樹下隨便閒談,話題偶然觸及倫敦古建築的時候,達奈先生說,「大夫,請問你對倫敦塔仔細看過嗎?」

「露茜和我去過那兒;不過只是走馬觀花。這就足以讓我們感到它富有情趣了;僅此而已。」

「你該記得我也去過那兒,」達奈雖然因為慍怒而漲紅了臉,還是含笑說道,「那是以另一種身份,而不是以一種可以得到許多方便仔細看的身份去的。我在那兒的時候,他們告訴過我一件奇怪的事。」

「那是什麼事呢?」露茜問。

「在改建一些地方的時候,工人們偶然發現了一座舊地牢,那是很多年以前蓋起來的,早已給人遺忘了。地牢內牆的每一塊石頭上,都滿是犯人刻的字——許多日期、姓名、怨訴和祈禱。在牆角的一塊基石上,一個當初似乎就要被處決的犯人刻下了他最後的遺作,是三個字母。這三個字母是用顫巍巍的手拿着最簡陋的工具匆匆刻下的。起初大家把這三個字母看作是『D. I. C.』;可是經過仔細察看才發現,那最後一個字母是『G』。不管是憑記載材料還是憑口頭傳說,都找不出哪一個犯人的名字是用這幾個字母開頭的。這究竟是誰的名字,猜來猜去都毫無結果。最後,有人想到這幾個字母並不是姓名開頭的字母,而是一個完整的『挖』(12)字。於是就在刻着這個字的牆下仔細查看地面,在一塊石頭,也許是一塊瓦片,或是一塊鋪地磚下面的土中,找到了紙灰,和一個小皮夾或許是皮包的灰混在一起。這個不知姓名的囚犯所寫的東西,永遠不會給人看到了,但是他的確寫了一些東西,並且把它藏起來,不讓獄吏知道。」

(12) 即DIG。

「我的父親!」露茜喊道,「你不舒服了!」

原來是他猛然驚跳了一下,把手伸向自己的頭。他的神態表情讓他們大家都十分害怕。

「沒有,親愛的,沒不舒服。有些大雨點掉下來,嚇了我一跳。咱們最好還是進去吧。」

他幾乎立刻就恢復了過來。雨果真大滴大滴地下起來了,他給大家看落在他手背上的雨點。但是,對於剛才談到的那次發現,他隻字不提,而他們進到屋裡的時候,勞瑞先生那辦業務的眼光察覺到,或者說自認為察覺到,大夫的臉轉向夏爾·達奈的時候,又出現了在法庭走廊上轉向他的時候那種獨特的表情。

不過大夫恢復得那樣快,使得勞瑞先生簡直都懷疑起自己那辦業務的眼光來了。大夫站在前廳里金巨人胳臂下面對他們說,他至今還經受不住一點風吹草動(如果將來他可能會經得住的話),剛才下雨就嚇了他一跳。他說的時候鎮定自若,真不亞於那金巨人的胳臂。

喝茶的時間到了。普若斯小姐沖茶的時候,又是一陣抽筋兒,可還是沒有幾百幾百的人。卡屯先生蹓蹓躂躂地走了進來,可是算上他也只有兩個。

那天晚上非常悶熱,雖然他們坐在那裡門窗大開,還是讓暑氣壓得透不過氣來。喝茶已畢,他們都挪到一個窗口,眺望窗外的蒼茫暮色。

露茜靠近她父親坐着;達奈坐在她旁邊;卡屯倚着一扇窗戶。窗簾又長又白,陣陣狂風夾着雷雨呼嘯而入,闖進這個街角,把窗簾卷到天花板上,上下扇動,就像精靈鬼怪的翅膀似的。

「雨點一直在打,又大、又沉、又稀,」馬奈特大夫說,「雨來得很慢。」

「它確實來了。」卡屯說。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人們守候什麼的時候,大多這樣說話;人們在一間黑屋裡守候打閃的時候,總是這樣說話。

大街上人們忙作一團,快快跑開,好在暴雨到來之前找到藏身之地。這個反射各種回聲的奇妙拐角,迴蕩着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可這地方還沒有腳步。

「真是鬧中有靜啊!」他們傾聽了一會兒之後,達奈先生說。

「你看這不是令人難忘嗎,達奈先生?」露茜問。「有時候我整個晚上坐在這兒,一直胡思亂想——可是今天晚上,到處都這麼陰沉魆黑,哪怕一點點愚蠢的胡思亂想都會讓我打哆嗦——」

「讓我們也跟着打哆嗦。我們可以知道是什麼想法嗎?」

「這對你們似乎是算不了什麼的。我覺得這一類怪想頭只有我們想的人自己意會,不可言傳。有時候,我整個晚上獨自在這兒坐着傾聽,到最後我覺得,這些聲音正是漸漸走進我們生活中來的所有那些腳步的回聲。」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有朝一日總會有一大群人走進我們的生活中來的,」西德尼·卡屯帶着他那種鬱鬱寡歡的神情插了一句。

腳步聲一直不停,而且變得越來越忙亂、急促。這拐角里,到處反覆迴蕩着腳步的回聲,有的仿佛在窗下,有的仿佛在屋內,有的來了,有的去了,有的中途停息,有的戛然而止;所有的腳步都在遠處的街上,沒有一個近在眼前。

「這些腳步註定是要衝着咱們大家來呢,還是咱們各有各自的份兒呢,馬奈特小姐?」

「我不清楚,達奈先生;我剛才跟你說過,這是一個愚蠢的遐想,不過是你問起來的罷了。在我陷於這種思想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呆着,然後我就想象,它們就是要走進我的生活和我父親生活當中來的那些人的腳步。」

「我讓它們進入我的生活!」卡屯說。「我可是不提任何疑問,也不訂任何條件的。有一股巨大的人流向我們奔騰而來了,馬奈特小姐,我已經看見他們了!——借着這電光。」一道光輝奪目的閃電划過夜空,照見他倚窗而立的身影,閃電過後他加上了最後這一句。

「我還聽見他們的聲音了!」一陣隆隆雷鳴過後,他又加上一句,「它們來了,迅速、兇猛而又狂暴!」

他所形容的是猛衝直瀉、狂嘯怒吼的大雨。雨打住了他的話頭,因為在雨中什麼話也聽不見了。隨着傾盆大雨,掠過一陣驚人的忽雷閃電,於是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滂沱,匯成一片,毫無休止,直到午夜月亮升起以後,方告停息。

在清爽的空氣中,聖保羅大教堂的大鐘敲出了一點,這時候,勞瑞先生由足登長靴、打着燈籠的傑瑞護送,開始沿着回家的路往克勒肯維爾走。在叟候和克勒肯維爾之間的大道上有幾處僻靜的地帶。為了防備攔路搶劫的強盜,勞瑞先生總是留下傑瑞幹這樁差事,不過平時總要比這次足足早上兩個小時。

「多麼鬧騰的黑夜天呀!傑瑞,」勞瑞先生說,「簡直是能把死人從墳里轟出來的黑夜天。」

「我自己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黑夜天,老爺——我也不指望——有什麼東西會幹出那種事兒來。」傑瑞答道。

「再見,卡屯先生,」這位辦業務的人說。「再見,達奈先生。咱們會再次一起遇上這樣的夜晚吧!」

或許。或許還會遇上那大群的人流洶湧澎湃,狂嘯怒吼,向他們奔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