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四天 · 2 線上閱讀

鼠妹自殺的時候是下午。我那時候剛好走到鵬飛大廈,我的口袋裡放着大學畢業證書和學士學位證書,我在網上查到鵬飛大廈里有幾家從事課外教育的公司,我想去那裡找一份家教的工作。

鵬飛大廈前面擠滿了人,警車和消防車也來了,所有的人都是半張着嘴仰望大廈。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之後,天空蔚藍,陽光讓積雪閃閃發亮。我站在那裡,抬起頭來,看到三十多層的外牆上站着一個小小的人影。一會兒陽光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低下頭揉起眼睛。我看到很多人和我一樣,抬頭看上一會兒,又低頭揉起眼睛,再抬頭看上一會兒。我聽到嘈雜的議論,說是這個女孩在那裡站了有兩個多小時了。

有人問:「為什麼站在那裡?」

有人說:「自殺呀。」

「為什麼自殺?」

「不想活了嘛。」

「為什麼不想活了呢?」

「他媽的這還用問嗎,這年月不想活的人多了去了。」

小商小販也來了,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兜售起了皮夾、皮包、項鍊、圍巾什麼的,都是山寨名牌貨。有兜售快活油的,有人問快活油是個什麼東西?回答說一擦就勃起,堅如鐵硬如鋼,比偉哥還神奇;有兜售神秘物品的,低聲說要竊聽器嗎?有人問要竊聽器幹嗎?回答說可以竊聽你老婆是不是做了別人家的小三;有兜售墨鏡的,高聲喊叫十元一副墨鏡,還喊叫着順口溜:看得高看得遠,不怕太陽刺雙眼。有些人買了墨鏡,戴上後抬頭繼續看起鵬飛大廈上的小小人影,我聽到他們說看見一個警察了,在女孩身旁的窗戶探出腦袋。他們說警察正在做自殺女孩的思想工作。過了一會兒,戴上十元墨鏡的那些人叫起來:警察伸出手了,女孩也伸出手了,思想工作做成啦。緊接着是啊的一片整齊的驚叫聲,接着寂靜了,隨即我聽到女孩身體砸到地面上的沉悶聲響。

劉梅留在那個世界裡最後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噴射出鮮血,巨大的衝撞力把她的牛仔褲崩裂了。

「還是叫我鼠妹吧,」她說,「你當時在那裡嗎?」

我點點頭。

「有人說我死得很嚇人,說我滿臉是血。」她問,「是這樣嗎?」

「誰說的?」

「後面過來的人。」

我沒有聲音。

「我是不是很嚇人?」

我搖了搖頭,我說:「我看見你的時候,像是睡着了,很溫順的樣子。」

「你看到血了嗎?」

我猶豫一下,不願意說那些鮮血,我說:「我看到你的牛仔褲崩裂了。」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她說:「他沒有告訴我這個。」

「他是誰?」

「就是後面過來的那個人。」

我點點頭。

「我的牛仔褲崩裂了,」她喃喃自語,然後問我,「裂成什麼樣子?」

「一條一條的。」

「一條一條是什麼樣子?」

我想了一會兒告訴她:「有點像拖把上的布條。」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那是一條又長又寬大的褲子,是一條男人的褲子。

她說:「有人給我換了褲子。」

「這褲子不像是你的。」

「是啊,」她說,「我沒有這樣的褲子。」

「應該是一個好心人給你換的。」我說。

她點點頭,問我:「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想起自己在譚家菜的最後情景,我說:「我在一家餐館裡吃完一碗麵條,正在讀別人放在桌子上的一張報紙,廚房起火了,發生了爆炸,以後發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她嗯的一聲說:「後面過來的人會告訴你的。」

「其實我不想死,」她說,「我只是生氣。」

「我知道。」我說,「警察伸出手的時候,你也伸出了手。」

「你看到了?」

我沒有看到,是那些戴上十元墨鏡的人看到的。我還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看到了。

「我在那裡站了很久,風很大很冷,我可能凍僵了,我想抓住警察的手,腳下一滑,好像踩着一塊冰……後面過來的人說報紙上沒完沒了說我的事。」

「三天,」我說,「也就是三天。」

「三天也很多,」她問我,「報紙怎麼說我的?」

「說你男朋友送你一個山寨iPhone,不是真正的iPhone,你就自殺了。」

「不是這樣的,」她輕聲說,「是他騙了我,他說是真的iPhone,其實是假的。他什麼都不送給我,我也不會生氣,他就是不能騙我。報紙是在瞎說,還說了什麼?」

「說你男朋友送你山寨iPhone後就回去老家,好像是他父親病了。」

「這是真的。」她點點頭後說,「我不是因為那個山寨貨自殺的。」

「你在QQ空間的日誌也登在報紙上了。」

她嘆息一聲,她說:「我是寫給他看的,我是故意這麼寫的,我要他馬上回來。他只要回來向我道歉,我就會原諒他。」

「可是你爬上鵬飛大廈。」

「他這個縮頭烏龜一直沒有出現,我只好爬上鵬飛大廈,我想這時候他應該出現了。」

她停頓了一下,問我:「報紙說了沒有,我死後他很傷心。」

我搖了搖頭說:「報紙上沒有他的消息。」

「警察說他趕來了,說他正在下面哭。」她疑惑地看着我,「所以我伸手去抓警察的手。」

我遲疑之後還是告訴她:「他沒有趕來,後來三天的報紙上都沒有說他當時趕來了。」

「警察也騙我。」

「警察騙你是為了救你。」

「我知道。」她輕輕地點點頭。

她問我:「報紙後來說到他了嗎?」

「沒有。」我說。

她心酸地說:「他一直在做縮頭烏龜。」

「也許他一直不知道。」我說,「他可能一直沒有上網,沒有看到你在日誌里的話,他在老家也看不到這裡的報紙。」

「他可能是不知道。」她又說,「他肯定不知道。」

「現在他應該知道了。」我說。

我跟隨她走了很長的路,她說:「我很累,我想在椅子裡坐下來。」

四周的空曠是遼闊的虛無,我們能夠看到的只有天和地。我們看不到樹木出現,看不到河水流淌,聽不到風吹草動,聽不到腳步聲響。

我說:「這裡沒有椅子。」

「我想在木頭的椅子裡坐下來,」她繼續說,「不是水泥的椅子,也不是鐵的椅子。」

我說:「你可以坐在想到的椅子裡。」

「我已經想到了,已經坐下了。」她說,「是木頭長椅,你也坐下吧。」

「好吧。」我說。

我們一邊行走,一邊坐在想象的木頭長椅里。我們似乎坐在長椅的兩端,她似乎在看着我。

她對我說:「我很累,想在你的肩頭靠一下……算了,你不是他,我不能靠在你的肩頭。」

我說:「你可以靠在椅背上。」

她行走的身體向後傾斜了一下,她說:「我靠在椅背上了。」

「舒服一些嗎?」

「舒服一些了。」

我們無聲地向前走着,似乎我們坐在木頭長椅里休息。

仿佛過去了很長時間,她在想象里起身,她說:「走吧。」

我點點頭,離開了想象中的木頭長椅。

我們向前走去的腳步好像快了一些。

她惆悵地說:「我一直在找他,怎麼也找不到他。他現在應該知道我的事了,他不會再做縮頭烏龜了,他肯定在找我。」

「你們被隔開了。」我說。

「怎麼被隔開了?」

「他在那裡,你在這裡。」

她低下頭,輕聲說:「是這樣。」

我說:「他現在很傷心。」

「他會傷心的。」她說,「他那麼愛我,他現在肯定在為我找墓地,他會讓我安息的。」

她說着嘆息一聲,繼續說:「他沒有錢,他的幾個朋友和他一樣窮,他到哪裡去弄錢給我買一塊墓地?」

「他會有辦法的。」我說。

「是的,」她說,「他為了我什麼事都願意做,他會有辦法的。」

她臉上出現欣慰的神色,仿佛追尋到那個已經離去的世界裡的甜蜜往事。

她低聲說:「他說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

然後問我:「我漂亮嗎?」

「很漂亮。」我真誠地說。

她開心地笑了,接着苦惱的神色爬上她的臉。「我很害怕,她說:春天要來了,夏天也要來了,我的身體會腐爛,我會變成只剩下骨骼的人。」

我安慰她:「他很快會給你買下一塊墓地的,在春天來臨之前你就可以去安息之地。」

「是的,」她點點頭,「他會的。」

我們走在寂靜里,這個寂靜的名字叫死亡。我們不再說話,那是因為我們的記憶不再前行。這是隔世記憶,斑駁陸離,虛無又真實。我感受身旁這個神情落寞女子的無聲行走,嘆息那個離去的世界多麼令人傷感。

我們好像走到原野的盡頭,她站住腳,對我說:

「我們到了。」

我驚訝地看見一個世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滿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它們抖動時也是心臟跳動的節奏。我看見很多的人,很多隻剩下骨骼的人,還有一些有肉體的人,在那裡走來走去。

我問她:「這是什麼地方?」

她說:「這裡叫死無葬身之地。」

兩個席地而坐正在下棋的骨骼阻擋了我們,仿佛是門阻擋了我們。我們在他們跟前站立,兩個骨骼正在爭吵,互相指責對方悔棋,他們爭吵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如同越躥越高的火苗。

左邊的骨骼做出扔掉棋子的動作:「我不和你下棋了。」

右邊的骨骼也做出同樣的動作:「我也不和你下了。」

鼠妹說話了,她說:「你們別吵了,你們兩個都悔棋。」

兩個骨骼停止爭吵,抬頭看見鼠妹後張開空洞的嘴,我心想這應該是他們的笑容。然後他們注意到鼠妹身旁還有一個人,兩雙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起了我。

左邊的問鼠妹:「這是你的男朋友?」

右邊的對鼠妹說:「你的男朋友太老了。」

鼠妹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也不老,他是新來的。」

右邊的說:「看他還帶着一身皮肉就知道是新來的。」

左邊的問我:「你有五十多歲了吧?」

「我四十一歲。」我說。

「不可能,」右邊的說,「你起碼五十歲。」

「我確實四十一歲。」我說。

左邊的骨骼問右邊的骨骼:「他知道我們的故事吧?」

右邊的說:「四十一歲應該知道我們的故事。」

左邊的問我:「你知道我們的故事嗎?」

「什麼故事?」

「那邊的故事。」

「那邊有很多故事。」

「那邊的故事裡我們的最出名。」

「你們的是什麼故事?」

我等待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可是他們不再說話,專心致志下棋了。我和鼠妹像是跨過門檻那樣,從他們中間跨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