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四天 · 1 線上閱讀

我繼續遊蕩在早晨和晚上之間。沒有骨灰盒,沒有墓地,無法前往安息之地。沒有雪花,沒有雨水,只看見流動的空氣像風那樣離去又回來。

一個看上去也在遊蕩的年輕女子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回頭看她,她也在回頭看我。然後她走了回來,認真端詳我的臉,她的聲音仿佛煙一樣飄忽不定,她詢問地說:

「我在哪裡見過你?」

這也是我的詢問。我凝視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她的頭髮正在飄起,可是我沒有感覺到風的吹拂,我注意到她露出來的耳朵里殘存的血跡。

她繼續說:「我見過你。」

她的疑問句變成了肯定句,她的臉在我記憶里也從陌生趨向熟悉。我努力回想,可是記憶爬山似的越來越吃力。

她提醒我:「出租屋。」

我的記憶輕鬆抵達山頂,記憶的視野豁然開闊了。

一年多前,我剛剛搬進出租屋的時候,隔壁住着一對頭髮花花綠綠的年輕戀人,他們每天早出晚歸,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做什麼工作。他們的頭髮差不多每周都會變換一種顏色,綠的、黃的、紅的、棕色的、混色的,就是沒有見過黑色。這兩個人頭髮的顏色變換時總是色調一致,他們聲稱這是情侶色。一個月以後我知道他們在一家髮廊打工,房東說他們不是理髮的技師,只是髮廊里的洗頭工。我搬到出租屋的第三個月,他們搬走了。

他們在我隔壁房間裡的言行清晰可聞,我和他們之間的牆壁只防眼睛不防耳朵。他們做愛時那張床嘎吱嘎吱響個不停,還有喘息、呻吟和喊叫,我隔壁的房間幾乎每晚都會響起洶湧澎湃之聲。

他們因為手頭拮据經常吵架。有一次我聽到女的一邊哭泣一邊說,再也不願意和他這個窮鬼過下去了,她要嫁給一個富二代,不用辛苦工作,天天在家裡搓麻將。男的說也不想和她過窮日子了,他要去傍個富婆,住別墅開跑車。兩個人不斷描繪各自富貴的前景來貶低對方,信誓旦旦說着明天就分手,各奔自己的錦繡前程。可是第二天他們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手拉手親密無間走出了出租屋,去髮廊繼續做他們錢少活累的工作。

最為激烈的一次,男的動手打了女的。我先是聽到女的在講述和她一起出來打工的一個小姐妹,她們好像來自同一個村莊,這個小姐妹是夜總會的坐檯小姐,被客人看中後,出台一次可以掙一千元,如果陪客人過夜可以掙兩千元,她與夜總會六四分成,她拿六,夜總會拿四,她每月能夠掙到三四萬元。她做了三年多,有了一些熟客,經常打電話讓她過去,這樣她掙到的錢不用和夜總會分成,她現在每個月能掙六七萬了。女的說那位小姐妹要介紹她去夜總會坐檯,已經和夜總會的經理說好了,明天就帶她過去。

她問他:「你讓我去嗎?」

他沒有聲音。她說想去夜總會坐檯,這樣可以掙很多錢,他可以不工作,她養着他。她說幹上幾年後掙夠錢就從良,兩個人回他的老家買一套房子,開一個小店鋪。

她又問他:「你讓我去嗎?」

他說話了:「你會得性病艾滋病的。」

「不會的,我會讓客人戴上安全套。」

「那些客人都是流氓,他們不戴安全套呢?」

「不戴安全套就不讓他進來,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男人可以不戴安全套進來。」

「不行,就是餓死了,我也不讓你去夜總會坐檯。」

「你想餓死,我不想餓死。」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憑什麼?我們又沒結婚,就是結婚了還能離婚呢。」

「不准你再說這個。」

「我就是要說,我的小姐妹也有一個男朋友,她的男朋友願意,你為什麼不願意。」

「她的男朋友不是人,是畜生。」

「她的男朋友才不是畜生呢,有一次她被一個客人咬傷了,她的男朋友找上門去,大罵那個客人是流氓,還揍了他一頓。」

「讓自己女朋友去賣淫的不是畜生是什麼?還罵人家是流氓,他自己才是流氓。」

「我不想再過這種窮日子,我受夠了。iPhone3出來時,我的小姐妹就用上了;iPhone3S一出來,她馬上換了;去年又換了iPhone4,現在用上iPhone4S了。我用的這個破手機,兩百元也沒人要。」

「我以後會給你買一個iPhone4S的。」

「你吃飯的錢都不夠,等你給我買的時候,都是iPhone40S了。」

「我一定會給你買一個iPhone4S。」

「你是在放屁,還是在說話?」

「我在說話。」

「我不管你了,我明天就去夜總會。」

接下去我聽到明顯的耳光聲,噼啪噼啪噼啪……

她哭叫了:「你打我,你打死我吧。」

他也哭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她傷心地哭訴:「你竟然打我!你這麼窮,我還和你在一起,就是因為你對我好。你打我,你好狠毒啊!」

他嗚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又聽到了噼啪的耳光聲,我覺得是男的在打自己的臉。然後是頭撞牆的聲響,咚咚咚咚咚咚……

她哭泣地哀求:「別這樣,別這樣,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不去夜總會了,就是餓死也不去了。」

我的記憶停頓在這裡。看着眼前這個神情落寞的女子,我點點頭說:「我見過你,在出租屋。」

她微微一笑,眼睛裡流露出憂愁,她問我:「你過來幾天了?」

「三天,」我搖了搖頭,「可能是四天。」

她低下頭說:「我過來有二十多天了。」

「你沒有墓地?」我問她。

「沒有。」

「你有嗎?」她問我。

「也沒有。」

她抬起頭來仔細看起了我的臉,她問我:「你的眼睛鼻子動過了?」

「下巴也動過了。」我說。

「下巴看不出來。」她說。

她看到我左臂上的黑布,她說:「你給自己戴上黑紗。」

我略略有些驚訝,心想她怎麼知道黑紗是為我自己戴上的?

她說:「那裡也有人給自己戴黑紗。」

「哪裡?」我問她。

「我帶你去,」她說,「那裡的人都沒有墓地。」

我跟隨她走向未知之處。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不是她告訴我的,是我的記憶追趕上了那個離去的世界。

一個名叫劉梅的年輕女子因為男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是山寨iPhone4S,而不是真正的iPhone4S,傷心欲絕跳樓自殺。這是二十多天前的熱門新聞。

我們城市的幾家報紙接連三天刊登了有關劉梅自殺的文章,報紙聲稱這是深度報道。記者們挖出不少劉梅的生平故事,她在髮廊工作時結識她的男朋友,兩人在三年時間裡做過兩份固定的工作,髮廊洗頭工和餐館服務員,還有幾份不固定的工作;更換五處出租屋,租金越來越便宜,最後的住處是在地下室里,那是文革時期修建的防空洞,廢棄後成為我們這個城市最大的地下住處。報紙說城市的防空洞裡居住了起碼兩萬多人,他們被稱為鼠族,他們像老鼠一樣從地下出來,工作一天後又回到地下。報紙刊登了劉梅和她男朋友地下住處的圖片,他們與鄰居只是用一塊布簾分隔。報紙說鼠族們在防空洞裡做飯上廁所,裡面污濁不堪,感覺空氣沉甸甸的,空氣已經不是空氣了。

記者發現劉梅QQ空間的日誌,劉梅在空間裡的名字叫鼠妹。這位鼠妹自殺的前五天在日誌里講述了男朋友送給她生日禮物的過程。男朋友說是花了五千多元買的iPhone4S,她度過開心的一天,兩個人在大排檔吃了晚飯,第二天男朋友因為父親生病趕回老家。她與自己的一個小姐妹見面,小姐妹用的是真正的iPhone4S,她把自己的山寨貨與小姐妹的進行比較,發現自己手機上被咬掉一口的蘋果比小姐妹的大了一些,而且手機的重量也明顯輕了,只是顯示屏的清晰度還算不錯,她才知道男朋友欺騙了她,這個山寨貨不到一千元。有懂行的網友在她的日誌後面留言,說顯示屏的分辨率高的話,應該是夏普的產品。這位網友用分辨率糾正她所說的清晰度,又糾正她所說的山寨機,說如果是夏普的顯示屏,這個應該叫高仿機,價格應該在一千元以上。

鼠妹男朋友的手機因為欠費被停機,她聯繫不上他,只好坐到網吧里,接連五天在QQ空間上呼叫自己的男朋友,要他馬上滾回來。到了第五天,她的男朋友仍然沒有在空間上現身,她罵他是縮頭烏龜,然後宣布自己不想活了,而且公布了自己準備自殺的時間和地點。時間是翌日中午,地點先是定在大橋上,她計劃跳河自殺。有網友勸她別跳河,說是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應該找個暖和的地方自殺,說自殺也得善待自己。她問這個網友怎麼才能暖和地自殺,這個網友建議她買兩瓶安眠藥,一口氣吞下去,裹着被子做着美夢死去。別的網友說這是胡扯,醫院一次只會給她十來片安眠藥,她要攢足兩瓶的話,自殺時間起碼推遲半年。她表示不會推遲自殺時間,她決定穿上羽絨服跳樓自殺,地點定在她地下住處出口對面的居民樓的樓頂,她說出這個居民小區後,有兩個住在那裡的網友求她別死在他們家門口,說是會給他們帶來晦氣的。其中一個建議她想辦法爬到市政府大樓頂上往下跳,說那樣才威武,其他網友說不可能,市政府門口有武警把守,會把她當成上訪的給拘押起來。她最終選擇鵬飛大廈,這幢五十八層的商務樓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地標建築,這次沒有網友反對了,還有網友稱讚那個地方不錯,說死之前可以高瞻遠矚一下。她在空間裡最後的一句話是寫給男朋友的,她說: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