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三天 · 5 線上閱讀

我們仿佛回到鐵軌旁那間搖搖晃晃的小屋子裡的生活。晚上店鋪打烊後,我們父子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我每天晚上聽到父親的嘆息聲和呻吟聲,嘆息是因為我今後的前途,呻吟是因為自己的病痛。病痛減輕一些時,我們就會一起回憶過去。那時他的聲音里洋溢着幸福,他說到很多我小時候的事情,他說我小時候睡覺時一定要他看着我,有時候他更換一下躺着的姿勢,背過身去後,我就會一遍遍叫着:

「爸爸,看看我吧;爸爸,看看我吧……」

我告訴父親,我小時候半夜醒來時總會聽到他的鼾聲,有幾次沒有聽到,害怕地哭了起來,擔心他可能死了,使勁把他搖醒,看到他坐起來,我破涕為笑,對他說,原來你沒有死掉。

有一天晚上我父親沒有嘆息也沒有呻吟,而是低聲說了很多話,說他怎麼在鐵路上聽到了我的啼哭,怎麼抱着我跑到李月珍家裡讓她給我餵奶。在我四歲的時候,他為了婚姻丟棄我也是那個晚上告訴我的,說到這裡他老淚縱橫,一遍遍責問自己:

「我怎麼能這樣狠心……」

我告訴他,我也丟棄過他,去了那個北方城市的家庭,我說我們之間扯平了。他在黑暗裡摸了摸我的手,說我去自己的親生父母那裡不能算是丟棄他。

說完,他輕輕笑了一下。他說起返回那塊青色石頭前找到我時,因為冷我身上蓋滿樹葉,他說這世上沒有比我更聰明的孩子了。那個晚上我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我想起了石頭、樹林、草叢,還有讓我膽戰心驚的狗吠。我說不是冷,是害怕,有一條狗一直在汪汪叫着。

「怪不得,」他說,「你頭上也蓋着樹葉。」

我嘿嘿笑了,他也嘿嘿笑了。「我不怕死,然後他平靜地對我說:一點也不怕,我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你。」

第二天我父親不辭而別,他走得無聲無息,連一張紙條也沒有留下,拖着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離我遠去。後來的日子裡,我為自己的疏忽不斷自責,我父親離家的前幾天,讓我從柜子里找出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放在他的枕邊。我沒有注意這個先兆,以為他想看看自己的新制服,這是他退休前最後一次領到的制服,卻疏忽了他多年來的一個習慣,每當他遇到重要事情時就會穿上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

我父親不辭而別的那一天,我們城市發生了一起火災,距離我的小店鋪不到一公里的一家大型商場起火了。我得知這個災難的消息時已是下午,那時候因為父親遲遲沒有回家,我正在焦慮之中。當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里閃現一下,我覺得父親可能去了那家商場。接下去這個念頭揮之不去,我在胡思亂想里意識到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我的生日,父親很有可能趁着自己還能慢慢走動,去那裡給我購買生日禮物。

我把店鋪關門打烊,奔跑地來到那家商場。銀灰色調的商場已經燒成黑乎乎木炭的顏色,黑煙滾滾升起,火勢差不多熄滅了,十多輛消防車上的水龍頭仍然噴射出高高的水柱,降落在燒焦了的商場上。幾輛救護車停在街道上,還有幾輛警車。消防梯架到了商場上,消防人員已經進入商場救人,有人被抬了出來,送進救護車以後,救護車鳴叫着疾駛而去。

商場四周的路口擠滿人群,他們七嘴八舌講述着起火的經過。我置身其中,聽到的都是斷斷續續的語句,有人說是早晨十點左右起火的,還有人說是中午起火的。我在他們中間穿梭,聽着他們議論起火的原因和猜測傷亡的人數,一直到天黑,我才走回自己的店鋪。

晚上電視裡報道了商場的火災,來自官方的消息稱是電路起火引發的火災,時間是早晨九點半,電視裡的主播說當時商場剛開門,裡面的顧客不多,大部分顧客被緊急疏散,只有極少數顧客來不及撤離。至於傷亡人數,電視裡說正在調查中。

這天晚上父親沒有回家,我一夜忐忑不安。早晨的電視新聞里出現商場火災的最新報道,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傷,其中兩人傷勢嚴重。到了中午,電視裡報出了所有傷亡人員的姓名,沒有我父親的名字。

可是網上出現了不同的消息,有人說死亡人數超過五十,還有人說超過一百。不少人在網上批評政府方面瞞報死亡人數,有人找出來國務院安委會對事故死亡人數的定義,一次死亡三至九人的是較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一次死亡三十人以上的是特別重大事故。網上有人抨擊政府逃避責任,將死亡人數定在七人,即使兩個傷勢嚴重的人不治身亡,也只有九人,屬於較大事故,不會影響市長書記們的仕途。

網上傳言四起,有的說那些被隱瞞的死亡者家屬受到了威脅,有的說這些家屬拿到了高額封口費,還有人在網上發布被隱瞞的死亡者姓名,那裡面仍然沒有我父親的名字。

我父親兩天沒有回家,我去尋找他。先去火車站打聽,我想也許會有幾個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見到過他,可是沒有他的消息。他瘦成那樣了,即便是認識他的人也可能認不出來了。我再去郝強生和李月珍家中,他們剛剛從廣州回來,在廣州的美國領事館順利通過了移民簽證的面試,回來後着手出售居住多年的房屋,準備遠渡重洋與女兒一起生活。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很難過,郝強生連聲嘆息,李月珍流下眼淚,她說:

「兒子,他是不想拖累你。」

他們覺得我父親很有可能是落葉歸根,回到自己出生和長大的村莊,讓我去那裡尋找他。

我把店鋪出讓給別人,坐上長途汽車前往我父親的老家。我小時候去過那裡,我的爺爺和奶奶並不喜歡我,覺得我攪亂了他們兒子的生活。我父親有五個哥哥姐姐,他們和我父親關係不好。我爺爺曾經在鐵路上工作,當時國家有一個政策,如果我爺爺提前退休的話,就可以安排他的一個孩子到鐵路上工作,我爺爺在六個孩子裡選擇了最小的我父親,另外五個對此很生氣。可能是這些原因,父親後來不再帶我回老家。

我的爺爺奶奶十多年前去世了,我父親的五個哥哥姐姐仍然住在那裡,他們的子女很多年前就外出打工,已經在不同的城市紮下了根。

我在繁華的縣城下了長途汽車,叫上一輛出租車前往我父親的村莊,出租車行駛在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上,我記得小時候和父親坐車來到這裡時,是一條坑坑窪窪的泥路,汽車向前行駛時蹦蹦跳跳。就在我心裡感慨巨大的變化時,出租車停下了,柏油馬路突然中斷,前面重現過去那條坑坑窪窪的泥路。出租車司機說上面的領導不會來到這種偏僻的地方,所以柏油馬路到此為止了。司機看到我驚訝的神色,解釋說鄉下的路都是為上面的領導下來視察才修的。司機指着前面狹窄的泥路說,領導不會到這種鳥不下蛋的地方。他說往前走五公里,就是我要去的村莊。

當我再次來到父親的村莊時,已經不是我小時候來過的那個村莊,那個村莊有樹林和竹林,還有幾個池塘,我和幾個堂哥拿着彈弓在樹林和竹林里打麻雀,又捲起褲管站在池塘的水裡捉小蝦。我記得田野里一片片油菜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男女老少雞鴨牛羊的聲音絡繹不絕,還有幾頭母豬在田埂上奔跑。現在的村莊冷冷清清,田地荒蕪,樹木竹子已被砍光,池塘也沒有了。村裡的青壯年都在外面打工,只看見一些老人坐在屋門前,還有一些孩子蹣跚走來。我忘記父親五個哥哥姐姐的模樣,我向一個坐在門前抽煙的駝背老人打聽楊金彪的哥哥和姐姐住在哪裡。他嘴裡念叨了幾聲「楊金彪」,想起來了,對着坐在斜對面屋前一個正在剝着蠶豆的老人喊叫:

「有人找你。」

這個老人站了起來,看着走過去的我,雙手在衣服上擦着,似乎準備要和我握手。我走到他面前,告訴他,我是楊飛,他沒有反應過來,我說是楊金彪的兒子。他啊的一聲後,張開沒有門牙的嘴巴喊叫起了他的兄弟姐妹:

「楊金彪的兒子來啦!」

然後對我說:「你長得這麼高了,我一點也認不出來。」

另外四個老人先後走過來。我看到他們五個都是穿着化纖料子的衣服,站在一起時竟然如此相像,只是高矮不一,如同一個手掌上的五根手指。

他們見到我非常高興,給我泡茶遞煙,我接過茶杯,對着遞過來的香煙搖搖頭,說我不抽煙。他們忙碌起做飯打酒,我看看時間還不到下午三點,說現在做飯早了一點,他們說不早。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們不再妒恨我父親。知道我父親患上絕症離家出走不知去向,這五個老人眼圈紅了,可能是他們的手指手掌太粗糙,他們五個都用手背擦眼淚。我說一直在找父親,想到父親可能落葉歸根回到這裡,所以就來了,他們搖着頭說我父親沒有回來過。

我在寂靜里站了起來,離開那塊石頭,在寂靜里走去。雨雪還在紛紛揚揚,它們仍然沒有掉落到我身上,只是包圍了我,我走去時雨雪正在分開,回頭時雨雪正在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