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三天 · 4 線上閱讀

我在那個北方的城市裡開始了短暫的陌生生活。我的生父早出晚歸忙於工作和應酬,已經退休的生母與我朝夕相處,她帶着我走遍那個城市值得一看的風景,還順路去了十來個以前的同事家中,把她失散二十二年的兒子展覽給他們,他們為我們母子團聚感到高興,更多的還是好奇。我生母滿面春風向他們講述如何找到我的故事,說到動情處眼圈紅了,剛開始我局促不安,後來慢慢習慣了。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失而復得的商品,沒有什麼知覺地聆聽生母講述失去的痛苦和找到的喜悅。

我在這個新家庭里剛開始像是一個貴客,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嫂子,我的姐姐姐夫時常對我噓寒問暖,兩周以後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我們擁擠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裡,我的生父和生母,我的哥哥和嫂子,我的姐姐和姐夫占去了三個房間,我睡在狹窄客廳的摺疊床上,晚上睡覺前先將餐桌推到牆邊,再打開我的摺疊床。每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時,我的生母就會把我輕輕叫醒,讓我儘快起床收起摺疊床,將餐桌拉過來,要不一家人沒有地方吃早餐了。我的生母有些過意不去,她安慰我,說我哥哥的單位馬上要分房,我姐夫的單位也馬上要分房,他們搬走後,我就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房間。

我的這個新家庭經常吵架,哥哥和嫂子吵架,姐姐和姐夫吵架,我生母和我生父吵架,有時候全家吵架,混亂的情景讓我分不清誰和誰在吵架。有一次為我吵架了,這次吵架發生在我將要去一個單位報到工作的時候,我哥哥說我睡在客廳里太委屈,建議我有工作有薪水後到外面去租房子,我姐姐也這麼說。我生母生氣了,指着他們喊叫起來:

「你們有工作有薪水,你們為什麼不到外面租房子?」

我生父支持我生母,說他們工作幾年了,銀行里也存了一些錢,應該到外面去租房子。然後子女和父母吵上了,我的哥哥和姐姐歷數他們同學的父母多麼有權有勢,早就給子女安排好住處。我生父氣得臉色發青,罵我的哥哥姐姐狼心狗肺;我生母緊隨着罵他們沒有良心,說他們現在的工作都是我生父找關係安排的。我站在角落裡,看着他們洶湧澎湃的爭吵,心裡突然感到了悲哀。接下去哥哥和嫂子吵架了,姐姐和姐夫吵架了,兩個女的都罵他們的丈夫沒出息,說她們各自單位里的誰誰誰的丈夫多麼能幹,有房有車有錢;兩個男的不甘示弱,說她們可以離婚,離婚後去找有房有車有錢的男人。我姐姐立刻跑進房間寫下了離婚協議書,我嫂子也如法炮製,我哥哥和我姐夫立刻在協議上簽字。然後又是哭鬧又是要跳樓,先是我嫂子跑到陽台上要跳樓,接着我姐姐也跑到陽台上,我哥哥和姐夫軟了下來,兩個男的在陽台上拉住兩個女的,先是試圖講講道理,接着就認錯了,當着我的面,兩個男的一個下跪,一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這時候我生父生母進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睡覺了,他們已經習慣這樣的爭吵。

這個家庭的暴風驟雨過去之後,我站在深夜寧靜的陽台上,看着這個北方城市的繁華夜景,心裡想念起楊金彪。從小到大,他沒有罵過我,沒有打過我,當我做錯什麼時,他只是輕輕責備幾句,然後是嘆息,好像是他做錯了什麼。

第二天早晨這個家庭風平浪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吃過早餐出門上班後,只有我和我生母坐在餐桌旁,我生母為昨晚因我而起的爭吵感到內疚,更為她自己感到委屈。她連聲抱怨,抱怨我哥哥和我姐姐兩家人在家裡白吃白喝,從來不交飯錢;又抱怨我生父下班後過多的應酬,幾乎天天晚上像個醉鬼那樣回家。

我生母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抱怨自己的家是一個爛攤子,說操持這樣一個家太累了,等她說完後,我輕聲告訴她:

「我要回家了。」

她聽後一愣,隨後明白我所說的家不是在這裡,是在那個南方的城市裡。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她沒有勸說我改變主意,她用手擦着眼淚說:

「你會回來看我嗎?」

我點點頭。

她傷心地說:「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我沒有說話。

我在這個新家庭生活了二十七天以後,坐上火車返回我的舊家庭。我下了火車沒有出站,而是拖着行李箱走過地下通道去了三個站台找我父親。我在四號站台看到他的身影,我走過時,他正在詳細向一名走錯站台的旅客指路,等那位旅客說聲「謝謝」轉身跑去後,我叫了一聲:

「爸爸。」

他走去的身體突然僵住了,我又叫了一聲,他轉過身來驚訝地看着我,又驚訝地看看我手裡拖着的行李箱。他看到我回來時的衣服正是我離開時穿的,還有行李箱。我是怎麼離開的,也是怎麼回來的。

我說:「爸爸,我回來了。」

他知道我所說的「回來」是什麼意思,他微微點了點頭,眼圈有些紅了,他急忙轉身走去,繼續自己的工作。我看看站台上的時鐘,知道他的工作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他就下班了,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地下通道的台階旁,站在那裡看着他一絲不苟地工作。他指點幾位旅客,他們的車廂在哪裡;又替一位年紀大的旅客提着行李,幫助他上車。當這列火車駛出站台後,他抬頭看看時鐘,下班時間到了,他走到我身旁,提起我的行李箱走下台階,我伸手想把行李箱搶回來,被他的左手有力地擋了回去。好像我還是一個孩子,提不動這麼大的行李箱。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那時候我們已經離開鐵路旁的小屋,搬進鐵路職工的宿舍樓,雖然只有兩個房間,可是這是兩個沒有爭吵聲音的房間。

我父親對我的突然回來表現得十分平靜,他說不知道我回來,所以家裡沒有什麼吃的,他讓我洗澡,自己去宿舍附近的一家餐館買了四個菜回來。他很少去餐館,一下子買回來四個菜更是破天荒的事情。吃飯的時候他幾乎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我說的也不多,只是告訴他,我覺得自己還是適合住在這個家裡,我說現在大學生找工作還是比較容易的,我在這裡找到的工作也不會比我生父介紹的那份工作差多少。我父親一邊聽着一邊點頭,當我說明天就去找工作時,我父親開口了:

「急什麼,多休息幾天。」

郝強生後來告訴我,那天晚上我睡着後,我父親來到他們的家中,進屋就流下了眼淚,一邊流淚一邊對他和李月珍說:

「楊飛回來了,我兒子回來了。」

我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認為自己一生里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收養了一個名叫楊飛的兒子。那時候他已經退休,我在那家公司當上了部門經理,我積蓄了一些錢,計劃買一套兩居室的新房子。我利用周末的時間和父親一起去看了十多處正在施工中的住宅小區,看中了其中的一套,我們準備把父親只有兩個房間的鐵路宿舍賣掉,這是他的福利分房,再加上我這些年的儲蓄,可以全款買下那套房子。雖然我在婚姻上的失敗讓他時常嘆息,可是我事業上的成功又讓他深感欣慰。

那些日子我晚上有不少應酬,當我很晚回家時,看到父親做好飯菜在等我,我沒有回家的話,他不會吃飯也不會睡覺。我開始儘量推掉晚上的應酬,回家陪我父親吃飯看電視。這一年休假的時候,我帶着他去了黃山,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門旅遊。我六十歲的父親身體十分強壯,爬山的時候我氣喘吁吁了,他仍然身輕如燕,陡峭的地方還需要他拉我一把。

郝強生和李月珍也退休了,他們的女兒郝霞在北京的大學畢業後,去美國讀研究生,然後留在美國工作,與一個美國人結婚,生下兩個漂亮的混血孩子。他們退休後準備移民美國,在等待移民簽證的時候經常來看望我父親,那是我父親最高興的時刻。我回家開門時聽到裡面笑聲朗朗就知道他們來了,當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時,李月珍就會高興地叫我:

「兒子。」

李月珍一直以來都是叫我「兒子」,我心裡也一直覺得李月珍是我成長時的母親。我還在楊金彪身上的布兜里吮吸自己手指的時候,李月珍幾乎每天來到我們鐵路旁的小屋子給我餵奶,她對楊金彪說,奶粉哪有母乳好。我記憶里的李月珍一直是個很瘦的女人,父親說她以前是胖胖的,是被我吃瘦的。我默認父親的說法,在那個貧窮的年代裡,營養不良的李月珍同時餵養兩個孩子。

我對他們家的熟悉不亞於對自己的家,我童年的很多時間是在他們家度過的,每當我父親上夜班時,我就吃住在他們家中。李月珍對待我和郝霞就像是對待自己的一雙兒女。偶爾吃上一次肉的時候,她會把碗裡最後一片肉夾給我,沒有夾給郝霞,有一次郝霞哭了:

「媽媽,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李月珍說:「下次給你。」

我和郝霞青梅竹馬,我們有過一個秘密約定,長大後兩個人結婚,這樣就可以一直在一起,郝霞當時是這麼說的:

「你做爸爸,我做媽媽。」

那時我們理解中的結婚就是爸爸和媽媽的組合,當我們明白更加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丈夫和妻子以後,誰也不再提起這個秘密約定,我們兩個人以相同的速度遺忘了這個約定。

我後來沒再去過那個北方城市的家庭,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他們打一個電話,通常是我生母接聽電話,她在電話里詳細詢問我的近況後,總會囑咐我要好好照顧楊金彪,末了她會感慨地說上一句:

「他是一個好人。」

我父親楊金彪退休第二年病了,他吃不下飯,身體迅速消瘦,整天有氣無力。他瞞着我,不讓我知道他正在疾病里掙扎,他覺得自己會慢慢好起來的。他過去生病時不去醫院看病也不吃藥,依靠自己強壯的身體挺了過來,這次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夠挺過來。我當時忙於工作,沒有注意到我父親越來越疲憊的樣子,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父親瘦得乾巴巴了,才知道他病了有半年時間。我強迫他去醫院檢查,檢查報告出來後,我拿在手裡發抖了,我父親患上淋巴癌。

我眼睜睜看着病魔一點點地吞噬我父親的生命,我卻無能為力。放療、手術、化療,把我曾經強壯的父親折磨得走路時歪歪斜斜,似乎風一吹他就會倒地。我父親作為鐵路上的退休職工,可以報銷一部分醫療費用,可是我父親的治療費用過於龐大,大部分需要自己承擔,我悄悄賣掉父親的鐵路宿舍。為了照顧我父親,我辭去工作,在醫院附近買了一個小店鋪,我父親睡在裡面的房間裡,我在外面的店鋪向來往的顧客出售一些日用品,以此維持日常的生活。

我父親很傷心,我辭去工作賣掉房子沒有和他商量,他知道時已是既成事實,他常常唉聲嘆氣,憂心忡忡地對我說:

「房子沒有了,工作沒有了,你以後怎麼辦?」

我安慰他,等他的病治好了,我會重新回到原來的公司去,重新積蓄,買一套新房子,讓他安度晚年。他搖頭說哪裡還有錢買房子。我說不能全款支付,可以辦理按揭貸款買房。他繼續搖頭說不要買房子,不要欠債。我不再說話,在房價飛漲之前我有過按揭買房的計劃,可是父親想到要欠銀行那麼多錢就害怕,我只好放棄那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