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三天 · 3 線上閱讀

我高一時已經和父親差不多高了,我經常微笑地向父親招招手,他嘿嘿笑着走到我身旁,我挺直身體與他比起身高。我的這個舉動持續到高三,我越來越高,父親越來越矮,我清晰地看見他頭頂的絲絲白髮,然後注意到他滿臉的皺紋,我父親過於操勞後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了十歲。

那時候我父親不再是扳道工,人工道叉已被電動道岔取代,鐵路自動化了。我父親改行做了站務員,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份新的工作。我父親喜歡有責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時候全神貫注,如果道叉扳錯了會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務員以後一下子輕鬆很多,沒有什麼責任的工作讓他時常覺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小屋漸漸遠去,兩條飄揚而去的鐵軌也沒有回來。我仍然在自己的蹤跡里流連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我的身體像是一棵安靜的樹,我的記憶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裡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我父親省吃儉用供我從小學念到大學,我們的生活雖然清貧,但是溫暖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生母千里迢迢來尋找我,平靜的生活才被打破。那時候我正在上大學四年級,我的生母沿着鐵路線一個城市接着一個城市尋找過來。其實四十一年前她就找過我,當時她在火車上甦醒過來後,火車已經駛出將近兩百公里,她只記得是在火車出站時生下了我,可是出了哪個車站她完全沒有印象,她托人在經過的三個車站尋找過我,沒有發現我的一絲跡象。她曾經以為我被火車碾死了,或者餓死在鐵軌上,或者被一條野狗叼走,她為此哭得傷心欲絕。此後她放棄了對我的尋找,但是心裡始終殘存着希望,希望有一個好心人發現收養了我,把我撫養長大。她五十五歲那年退休後,決定自己到南方來找我,如果這次再沒有找到我,她可能真正死心了。我們這裡的電視和報紙配合她的尋找,我的離奇出生實在是一個好故事,電視報紙渲染了我的出生故事,有一家報紙的標題稱我是「火車生下的孩子」。

我在報紙上看到生母流淚的照片,又在電視裡看到她流淚的講述,那時我預感她尋找的孩子就是我,因為她說出的年月日就是我出生的這一天,可是我心裡波瀾不驚,好像這是別人的事情,我竟然有興趣比較起她在報紙照片上流淚和電視畫面里流淚的區別,照片上的眼淚是固定的,粘貼在她的臉頰上,而電視裡的眼淚是動態的,流到她的嘴角。我與名叫楊金彪的父親相依為命二十二年,我習慣的母親是李月珍這個母親,突然另一個母親陌生地出現了,我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父親在報紙上和電視裡仔細看了她對當時情形的講述,認定我就是她尋找的兒子。他根據報紙上提供的信息,知道她住在哪家賓館,這天早晨他走到火車站的辦公室,給她所住的賓館打了一個電話,很順利接通了,兩個人在電話里核對了所有的細節後,我父親聽到她的哭泣,我父親也流淚了,兩個人用嗚咽的聲音在電話里交談了一個多小時,她不斷詢問我,我父親不斷回答,然後約好下午的時候在她所住的賓館見面。我父親回來後激動地對我說:

「你媽媽來找你了。」

他把銀行存摺里的三千元取了出來,這是他全部的積蓄,拉上我去了我們這個城市剛剛開業的也是規模最大的購物中心,準備給我買上一套名牌西裝。他認為我應該穿得像電視裡的明星那樣,體面地去見我的生母,讓我的生母覺得,二十二年來他沒有虐待我。我父親在這個城市生活很多年,可是基本上沒有離開火車站的區域,他第一次走進這個氣派的六層購物中心,眼睛東張西望,嘴裡喃喃自語說着富麗堂皇,富麗堂皇啊。

購物中心的一層是各類品牌的化妝品,他使勁呼吸着,對我說:「這裡的空氣都這麼香。」

他走到一個化妝品櫃檯前詢問一位小姐:「名牌西裝在幾樓?」

「二樓。」小姐回答。

他意氣風發地拉着我跨上手扶電梯,仿佛他腰纏萬貫,我們來到二層,迎面就是一個著名的外國品牌店,他走過去首先看了看掛在入口處的幾排領帶的價格,他有些吃驚,對我說:

「一根領帶要兩百八十元。」

「爸爸,」我說,「你看錯了,是兩千八百元。」

我父親臉上的神色不是吃驚,是憂傷了。他囊中羞澀,木然地站在那裡。此前的日子裡,雖然生活清貧,因為省吃儉用,他始終有着豐衣足食的錯覺,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貧窮。他不敢走進這家外國名牌店,自卑地問走過來的導購小姐:

「哪裡有便宜的西裝?」

「四樓。」

他低垂着頭走向通往上層的手扶電梯,站在上升的電梯上時,我聽到他的嘆息聲,他低聲說當初我要是沒有從火車裡掉出來就好了,這樣我的生活會比現在好很多。他從報紙和電視上知道我生母是享受副處級待遇退休的,我的生父仍然在處長的崗位上。其實我的生父只是北方那座城市裡的一名小官員而已,但是在他心目中卻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物。

四樓都是國內品牌的男裝,他為我購買了西裝、襯衣、領帶和皮鞋,只花去了兩千六百元,比一根外國領帶還便宜了兩百元。他看到我西裝革履的神氣模樣後,剛才憂傷的神色一掃而光,豐衣足食的錯覺又回來了,他意氣風發地站在緩緩下降的手扶電梯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下面二層廣告上一個西裝革履的外國男子,說我穿上西裝後比廣告裡的那個外國人更有風度,然後他感嘆起來,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這天下午兩點的時候,他穿上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我西裝革履,我們來到我生母住宿的那家三星級賓館。我父親走到前台詢問,前台的姑娘說我生母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可能去電視台了。前台的姑娘顯然知道我生母的故事,她看了我一眼,她不知道我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我們就在門廳的沙發上坐下來等候我的生母,這張棕色的沙發開始黑乎乎了,坐過的人太多,已經坐出了很多的油膩。我正襟危坐,擔心弄皺我的西裝,我父親也是正襟危坐,也擔心弄皺他的嶄新制服。

沒過多久,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她朝我們這裡看了一眼,我們認出了她,立刻站起來,她注意到我們,站住腳盯着我看。這時候前台的姑娘告訴她有人在等她,這位姑娘的左手指向我們。她知道我們是誰了,雖然她和我父親約好的時間是下午,可是她等不及了,上午就去火車站找了我父親,那時候我們正在購物中心,她沒有找到我們,她見到了郝強生,郝強生詳細告訴她,楊金彪是怎樣把我撫養成人的;她又去了我就讀的大學,她坐在我的宿舍里,向我的同學仔細詢問了我的情況。現在她渾身顫抖地走了過來,她盯着我看,讓我覺得她的目光似乎扎進了我的臉,她走到我們面前,嘴巴張了幾下沒有聲音,眼淚奪眶而出,然後她十分困難地發出了聲音,她問我:

「你是楊飛?」

我點點頭。

她問我父親:「你是楊金彪?」

我父親也點點頭。

她哭了,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和你哥哥長得太像了,個子比你哥哥高。」

說完這話,她突然向我父親跪下了:「恩人啊,恩人啊……」

我父親趕緊把她扶到黑乎乎的棕色沙發上坐下,我生母哭泣不止,我父親也是淚流滿面。她不停地感謝我父親,每說一句感謝後,又會說一句不知道怎麼才可以感謝我父親的大恩大德,她知道我父親為了我放棄自己的婚姻生活,她聲淚俱下地說:

「你為我兒子犧牲得太多,太多了。」

這讓我父親有些不習慣,他看着我說:「楊飛也是我的兒子。」

我生母擦着眼淚說:「是的,是的,他也是你的兒子,他永遠是你的兒子。」

他們兩個人漸漸平靜下來後,我生母抓住我的手,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她語無倫次地和我說話,每當我回答她的話時,她就會轉過頭去欣喜地告訴楊金彪:

「聲音和他哥哥一模一樣。」

我的相貌和我的聲音,讓我生母確信是她二十二年前在行駛的火車廁所里生下的孩子。

後來的DNA親子鑑定結果證實了我是她的兒子。然後我陌生的親人們從那個北方的城市趕來了,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姐姐,還有我的嫂子和姐夫。我們城市的電視和報紙熱鬧起來,「火車生下的孩子」有了一個大團圓結局。我在電視裡看到自己局促不安的模樣,在報紙上看到自己勉強的微笑。

好在只是熱鬧了兩天,第三天電視和報紙的熱鬧轉到警方掃黃的「驚雷行動」上。報紙說警方在夜色的掩護下對我們城市的洗浴中心和髮廊進行突擊檢查,當場抓獲涉嫌賣淫嫖娼的違法人員七十八名,其中一個賣淫女竟然是男兒身,這名李姓男子為了掙錢將自己打扮成女孩的模樣從事賣淫,他的賣淫方式十分巧妙,一年多來接客超過一百次,竟然從未被嫖客識破。這是新聞的焦點,電視和報紙的興趣離開了「火車生下的孩子」,集中到這名男扮女裝的偽賣淫女身上,只說其巧妙的賣淫方式,至於如何巧妙的細節,電視和報紙語焉不詳,於是我們城市的人們津津樂道地猜測起了五花八門的巧妙賣淫方式。

雨雪在我眼前飄灑,卻沒有來到我的眼睛和身上,我知道雨雪也在離開。我仍然坐在石頭上,我的記憶仍然在那個亂鬨鬨的世界裡奔跑。

我陌生的親人們返回北方的城市兩個月後,我大學畢業了。在我們相聚的時候,我的生父生母希望我畢業後去他們所在的城市工作,我的生父說他在處長的位置上還能坐四年,四年後就要退休,他趁着手裡還有些權力,為我聯繫了幾份不錯的工作。楊金彪對此完全贊同,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人物,沒有辦法幫助我找到理想的工作,他認為我去了那個北方的城市可能前途無量。當時我的生父是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建議,他擔心楊金彪會不高興,再三說明我留在這裡工作也不錯,他可以想想辦法找到這裡的關係,讓我得到一份好工作。他沒想到楊金彪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議,而且真誠地謝謝他為我所做的這些,反而讓他不知所措,楊金彪看到他有些尷尬的表情,糾正自己的話:

「我不應該說謝謝,楊飛也是你們的兒子。」

我的生母非常感動,她私下裡抹着眼淚對我說:「他是個好人,他真是個好人。」

我父親知道我要去的城市十分寒冷,為我織了很厚的毛衣毛褲,為我買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還買了一隻很大的行李箱,把我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裝了進去,接着又將裡面很舊的衣褲取出來,上街給我買來新的,我不知道他是向郝強生和李月珍借錢給我購置這些的。然後在一個夏天的早晨,我拖着這隻裝滿冬天衣服的行李箱,裡面還有那身西裝,跟在楊金彪的身後走進火車站,剪票後他才將火車票交給我,囑咐我好好保管,火車上要查票的。我們在站台上等待時,他低着頭一聲不吭,當我乘坐的火車慢慢駛進車站時,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對我說:

「有空時給我寫封信打個電話,讓我知道你很好就行,別讓我擔心。」

我乘坐的火車駛離車站時,他站在那裡看着離去的火車揮手,雖然站台上有很多人在來去,可是我覺得他是孤單一人站在那裡。

後來他在我的生活里悄然離去之後,我常常會心酸地想起這個夏天早晨站台上的情景,我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突然闖進他的生活,而且完全擠滿他的生活,他本來應有的幸福一點也擠不進來了。當他含辛茹苦把我養育成人,我卻不知不覺把他拋棄在站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