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一卷 起死回生 第六章 鞋匠 · 2 線上閱讀

他又把她的頭髮拿在手中,仔細地看。「是一樣的,怎麼可能!那是什麼時候!那是怎麼回事呢?」

那種專心致志的表情重新出現在他的前額上的時候,他似乎漸漸意識到是她也長着這種頭髮了。他把她轉過來,正對着陽光,看着她。

「那天晚上我讓人叫出去之前,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她有點兒怕我走,不過我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等我給帶到北樓的時候,他們在我袖子上發現了這幾根頭髮。『你們肯把這幾根頭髮留給我嗎?它們絕不能幫助我的肉體逃脫,雖然可能會幫助我的精神逃脫。』這就是我當時說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嘴唇嚅動了好幾次,才把這些話說了出來。不過,他一旦找到要說的恰當字眼兒,它們就連貫而來,雖然很慢。

「那時候是怎麼回事呢?——那是你嗎?」

他令人吃驚地猛轉向她,兩個旁觀的人又嚇了一跳。可是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讓他抓着,僅僅低聲說道:「我懇求你們,兩位好先生,不要靠近我們,不要說話,不要動!」

「聽!」他驚叫起來,「這是誰的語聲?」

他這樣叫喊的時候,雙手放開了她,舉向他的蒼蒼白髮,瘋狂地撕扯了一陣。這陣發作停息了,像是除了做鞋之外,一切事情都在他身上停息了,於是他包起他的小包兒,儘量把它在懷裡放牢;但他一直還看着她,鬱悶地搖着頭。

「不是,不是,不是,你太年輕,太青春煥發了。不可能是。看看這個囚犯是什麼樣子。這不是她過去認得的那雙手,這不是她過去認得的那張臉,這不是她過去一直聽的那聲音。不是,不是。她那時是——而且他那時是——在北樓這些度日如年的歲月之前——多年以前。你叫什麼名字,我溫柔的天使?」

因為他的語氣和神態溫和起來,他女兒高興地喊起來,跪在他面前,張開那雙表示懇求的手,並把手伸向他的前胸。

「噢,先生,以後我一定讓你知道我的名字,還有我母親是誰,我父親是誰,還有我怎麼從來也不知道他們那些艱難困苦的經歷。可是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告訴你,我也不能在這兒告訴你。此時此地我可以告訴你的只是:我請求你撫摸我,祝福我。吻我,吻我!噢,親愛的,親愛的!」

他那冰冷蒼白的頭髮和她金光閃閃的秀髮混在一起,這秀髮使他的白頭轉暖、生輝,仿佛是自由之光照耀在他身上。

「如果你在我的語聲里聽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但是我希望是聽見了——如果你在我的語聲里聽見一種聲音,和你過去聽來像是美妙音樂一般的聲音有些相似,那你就為這個哭吧,為這個哭吧!如果你撫摸我的頭髮的時候,產生了某種感覺,讓你想起你年輕而又自由的時候躺在你懷裡的那可愛的頭,你就為這個哭吧,為這個哭吧!我提醒你,我們眼前有一個家,我要在這個家裡忠誠地事親盡孝,如果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使你想起一個家,那個家在你那可憐的心逐漸枯萎衰竭的時候,也長久冷落淒涼了,那麼你就為這個哭吧,為這個哭吧!」

她更緊地摟着他的脖子,像搖小孩那樣在胸前搖晃他。

「我告訴你,最親愛的,你的苦難已經到頭,我到這兒來是要把你接走,脫離苦海,我們要到英國去休息靜養,如果我說這些話使你想起你那有益的生命白白虛度,我們這個法蘭西祖國對你那樣刻薄毒狠,你就為這個哭吧,為這個哭吧!我還要告訴你我的名字,我那還活着的父親,我那已死去的母親,如果這些話使你得知我必得跪在我可敬的父親膝下,乞求他寬宥,因為我那死去的母親疼我愛我而對我隱瞞了他所受的折磨,所以我未得因為他的原故而終日奔波勞碌,也未得長夜不眠,哭泣哀念,你就為這個哭吧,為這個哭吧!為她哭吧!然後,為我哭吧!兩位好先生呀,感謝上帝吧!我感到他那神聖的眼淚在我臉上流淌,他的抽泣叩擊我的心房。噢,看呀!為我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吧!」

他依偎在她的雙臂之間,他的臉埋在她的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同時由於有那已成陳跡的奇冤大難作為背景而又如此驚心動魄,因此那兩位目擊者不禁捂住了臉。

這間閣樓久已寂靜無聲,他那猛烈起伏的胸脯和經過劇烈震撼的身體,久已安靜下來,這是疾風暴雨過後必然到來的安靜——對人類來說,這是安息和寧靜的象徵,那叫做「生命」的疾風暴雨必在其中歸於停歇——這時候,他們走上前來,把父女倆從地上扶起。原來,那位父親已經漸漸溜到地上,躺在那裡,昏昏沉沉,疲憊不堪。那個女兒也順勢躺下依偎着他,讓父親的頭可以枕到她的胳臂上;她的頭髮披散在他身上,替他遮着陽光。

勞瑞先生接連擤了一會兒鼻涕之後,俯身站在他們前面,這時她舉手向他說:「如果不驚動他,就能把我們離開巴黎的所有事情馬上辦好,這樣直接從這個門就可以把他接走——」

「不過請考慮一下,他是不是適合作這趟旅行?」勞瑞先生問。

「我覺得比繼續呆在這個城市更適合,這個城市對他來說太可怕了。」

「這話不假,」德發日說,他正跪着一邊觀看一邊聽。「這比留在這兒更適合。不管從哪種理由說,馬奈特先生都是離開法國為好。這麼說,我要不要去雇一輛驛車和幾匹馬?」

「這是業務上的事,」勞瑞先生立即恢復了他那有條有理的態度。

「如果要辦業務上的事,最好還是由我去辦。」

「那就勞你們的駕,讓我們留在這兒啦,」馬奈特小姐催促說,「你們看,他已經變得多麼鎮靜了,所以現在把他留給我照看,你們用不着擔心。你們幹嘛擔心呢?你們要是把門鎖上,免得有人打擾我們,我準保你們回來的時候,他會像你們離開的時候一樣安安靜靜的。不管怎麼說,我會照看他,一直等你們回來,然後我們就直接把他搬走。」

勞瑞先生和德發日都不大讚成這種辦法,主張他們兩個留下一個。

可是,不但要去備好車馬,還得備辦旅行證件;而且白日將盡,時間緊迫,他們終於就非辦不可的事匆匆分了個工,然後就趕忙出發辦事去了。

隨後,黑夜漸漸降臨,這個女兒把頭枕在硬邦邦的地上,緊靠在父親身邊,看守着他。夜色越來越重,他們倆都安安靜靜地躺着,一直躺到一縷燈光透過牆縫照進來。

勞瑞先生和德發日先生已經作好旅途的一切準備,而且不僅隨身帶來了旅行大氅和其他衣物,還帶來了麵包、肉、酒和熱咖啡。德發日先生把這些吃食,還有他拿着的燈放在鞋匠的板凳上(這間閣樓里除了一個草鋪之外一無所有),然後和勞瑞先生把這個囚徒叫醒,扶他站起來。

他臉上顯出那樣驚恐惶惑不知所措的神情,人的智慧簡直難以猜透他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什麼。他是不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是不是記得他們對他說的那些話,他是不是知道他自由了,這些都不是人的聰明才智所能解決的問題。他們想方設法跟他說話,可是他那麼慌亂不安,而且回答得那樣遲緩,所以他們都因為他那樣神志不清而感到害怕了,於是商量好暫時不再開導他。他有一種難以控制的狂亂舉動,有時用雙手緊緊把頭抱住,這是剛才在他身上沒見過的;不過,他唯獨聽見女兒的語聲還感到有些高興,她一說話,他總是毫無例外地循聲轉身。

他長期習慣於服從強制命令,所以還是以這種順從方式行事,他們給他吃喝什麼,他就吃喝什麼,他們給他穿戴大氅和其他東西,他就穿戴起來。他的女兒伸過胳臂去挽住他的胳臂,他也欣然接受,而且還用雙手拉着——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們開始下樓;德發日先生掌燈走在前邊,勞瑞先生則給這小小一隊人殿後。他們在這條長長的主樓梯上還沒走幾磴,他就停下來,注視那屋頂,又環顧四周的牆。

「你記得這個地方嗎,我的父親?你記得你上這裡來的事嗎?」

「你說什麼?」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重問,他就喃喃地回答了,好像她已經重問過了似的。

「記得?不,我不記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們完全明白,他一點兒也記不得他是怎樣從監獄給弄到這所房子裡來的了。他們聽見他叨念着,「北樓,一百零五號」;他還向周圍看,這顯然是為了看長期囚禁他的森嚴壁壘。他們到了院子裡,他的步履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仿佛在等着放吊橋;而這裡沒有吊橋,他看到馬車在寬敞的大街上等着,於是放開他女兒的手,又緊緊抱住頭。

門口沒有人群聚集;這麼些窗口哪一個也看不到有人影;街上就連一個偶爾過路的人也沒有。這裡是一派反常的安靜冷落。只能看到一個人影,那是德發日太太——她靠着門柱織毛線活,什麼也沒有看。

這個囚徒已經進到車裡,他的女兒也跟着進去,勞瑞先生的腳剛踏上馬車的踏板就停住了,因為馬奈特先生悲悲切切地要起他的製鞋工具和沒做完的鞋來了。德發日太太立刻向她丈夫喊着說,她可以去取,於是邊織邊走進暗處,穿過了院子。她很快就把東西拿下來,遞了進去——隨後很快就靠着門柱子織起毛線活,什麼也沒有看。

德發日先生爬到車廂頂上,說了一句:「朝關卡去!」趕車人把鞭梢噼啪一甩,他們就在暗淡搖曳的燈光下,踢踢躂躂地走開了。

在搖曳不定的燈光下——在好些的街道上顯得亮些,在壞些的街道上顯得暗些——經過燈火通明的店鋪,歡快熱鬧的人群,閃光耀眼的咖啡館,還有戲院門口,走向這座城市的一座城門。哨所那兒的衛兵提着燈籠。「拿出證件來,過路的!」「請看吧,長官,」德發日先生一邊下車一邊說,然後神情嚴肅地把他帶到一邊,「這些就是裡邊那位白髮老先生的證件,這些證件是連同他一起交給我的,在——」他放低了聲音。那些軍用燈忽閃了一下,隨後一隻穿着軍裝的胳臂把一盞燈遞到馬車裡。提燈人的一對眼睛用不同尋常的目光把那白髮老先生看了看。「好了,走吧!」穿軍裝的人說。「再見!」德發日說。就這樣,他們從那一小簇越來越暗、搖曳不定的燈光之下出來,到了那廣大的星空之下。

在這固定不動、亘古不變、繁星點點的蒼穹之下,夜影憧憧,濃黑無際。有些星星離這個小小的地球那樣遙遠,因此那些有學問的人告訴我們,地球不過是茫茫環宇中一顆小小的塵埃,這上面正遭受苦難或成就業績,而那些如此遙遠的星辰的光芒,很可能還沒有照見地球。在整個寒冷不安的旅途中,直到破曉,加維斯·勞瑞先生坐在這個從墳墓里挖出來的人對面,尋思着哪些敏銳明辨的能力已經從他身上永遠消失,哪些還能恢復如初,而憧憧夜影又在他耳際低聲密語,照舊是那個問題:

「我想你願意起死回生吧?」

照舊是那句回答:

「我說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