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一卷 起死回生 第五章 酒鋪 · 2 線上閱讀

可是他假裝不去注意這兩個生客,一心和櫃檯那兒喝酒的一夥三位酒客攀談。

「怎麼樣,雅克(5)?」三人當中的一個問德發日先生。「灑了的酒都吞下去了嗎?」

(5) 14世紀法國農民暴動時,貴族稱農民領袖為雅克·博諾姆,從此雅克成為對農民的習慣稱呼。此處為法國大革命時期革命者互稱的暗號。

「一滴不剩,雅克。」德發日先生回答。

等到這樣互稱教名完畢,德發日太太用牙籤剔着牙,輕輕乾咳了一聲,又微微挑了挑眉毛。

「這些可憐蟲,」三人當中的另一個對德發日先生說,「除了黑麵包和死之外,還真不常嘗到酒味兒或別的什麼味呢。是吧,雅克?」

「是這麼回事,雅克。」德發日先生答道。

在這樣第二次互稱教名的時候,德發日太太仍然泰然自若地擺弄着牙籤,輕輕乾咳了一聲,又微微挑了挑眉毛。

這三人當中的最後一個放下空酒杯,咂着嘴唇,這時才開言說道。

「唉!越來越糟。這些可憐的東西嘴裡嘗的總是苦味兒,他們過的總是苦日子,雅克。我說的對吧,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發日先生這樣回答。

這第三次互稱教名剛完,德發日太太就把牙籤放在一邊,眉毛一直挑起,在座位上窸窣作響。

「行了!沒錯!」她丈夫咕嚕了一句。「先生們,這是我太太。」

這三個酒客對着德發日太太摘下帽子,搖晃了三下。她一低頭,很快向他們掃了一眼,答謝他們的致意。隨後她小心謹慎地環視了一下酒鋪,帶着一種不慌不忙的神氣拿起毛線活,聚精會神地織起來。

「先生們,」她丈夫說,他的眼睛一直留神地瞅着她那邊,「日安,我出去那陣兒你們正在打聽的,說想看看並且訂下的那個單人帶家具房間就在六樓,樓梯口正對着這裡緊靠左面的小院,」他用手指了指,「離我這所房子的窗戶很近。可是我這會兒想起來了,你們有一個人到過那兒,他能帶路。先生們,再見!」

他們付了酒錢,離開了這地方。那位年長的先生從他那個角落裡走上前來,請求賞光跟他說句話。這時候,德發日先生一直看着他那位織毛線活的太太的臉色。

「遵命,先生,」德發日先生說,然後一聲不響地隨同他走到門口。

他們的交談十分簡短,但是十分乾脆。差不多剛聽到第一個字,德發日先生便吃了一驚,然後就變得十分專注。沒過多一會兒,他就點點頭,走了出去。於是那位先生就招呼那位年輕小姐,隨後他們也出去了。德發日太太飛快地織起毛線活來,不再挑眉毛,也什麼都不看了。

加維斯·勞瑞先生和馬奈特小姐就這樣從酒鋪里出來,在樓梯口那裡趕上了德發日先生,就在剛才他指給他那一伙人的地方。這門口開在一個臭烘烘、黑魆魆的小院裡,是住了好多人的一大堆房子的公用總通道。通向灰暗的鋪磚樓梯的灰暗鋪磚過道里,德發日先生對他過去主人的孩子單腿跪下,把她的手放在唇邊(6)。這本是一個溫文的動作,但卻做得一點也不溫文。頃刻之間,他身上起了一種非常明顯的變化。他臉上已沒有一點溫和善良的樣子,也沒有任何一點坦白直率的痕跡,而變成了一個心懷隱秘、怒氣沖沖的危險人物。

(6) 這是當時卑者對尊者行的禮節。

「樓層很高,上起來有點兒費勁,開始最好慢點兒。」他們開始上樓梯的時候,德發日先生這樣對勞瑞先生厲聲說。

「他獨自一人嗎?」勞瑞先生悄聲問。

「一個人唄!讓上帝保佑那個竟然會跟他在一起的人吧!」這一位用同樣低的聲音說。

「那麼,他總是獨自一人了?」

「嗯。」

「是出於他本人的心愿嗎?」

「是出於他本人的需要。因為我頭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那時候他們找到我,問我是不是願意冒着風險,小心在意地把他帶走——他那時候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他大變樣了嗎?」

「變了!」

酒鋪老闆站住了,用手捶了捶牆,咕嚕出一句很厲害的髒話。任何直接的回答都不可能有這話的一半那麼厲害。勞瑞先生和他的兩個同伴越上越高,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了。

這種樓梯,連同它那些附加設備,在巴黎那些較為古老擁擠的地區,現在得算是夠壞的了;而在那個時代,對於尚未見慣也未僵化的感官來說,則確是糟糕透了。家家戶戶都住在一幢像個奇臭無比的大窩似的高樓里,這就是說,那些單間房或單元房的門都直通一個總樓梯——他們除了把一部分垃圾從自家窗口倒下去之外,還在自家門口堆着垃圾。大股腐臭就這樣不斷產生,無法控制,無法根除,即使窮困和赤貧沒有把它們那看不見嗅不到的骯髒和它混在一起,這種腐臭也足以污染空氣了;而這兩股不潔的源泉合到一起,則簡直令人難以忍受。這條路就是穿過這樣一種空氣,沿着骯髒有害、又陡又暗的階梯向前伸延。加維斯·勞瑞先生不禁越來越心煩意亂,他那位年輕的同伴不禁越來越緊張激動,因此只得站住休息了兩次。每次都是停在一扇格子窗旁邊。這種窗戶可真令人傷心,任何一點剩下沒變味的好空氣似乎都經過這裡逃之夭夭了,而所有腐敗變質、令人作嘔的濕氣卻似乎都經過這裡緩緩爬進。透過那些生鏽的鐵柵杆,不用眼看,光憑氣味就可以感到附近一帶雜亂無章。在比聖母院兩個高塔樓尖頂更近、更低的範圍之內,毫無健康飽滿的生機或是朝氣蓬勃的希望。

樓梯頂層好不容易才到了,他們第三次停了下來。要到那間閣樓,還得爬一段更陡更窄的樓梯。這位酒鋪老闆,一直是稍稍走在前邊一點兒,而且總是走在勞瑞先生走的那一邊,仿佛他唯恐這位年輕小姐問他什麼問題,到了這裡,他轉身仔細摸索着搭在肩膀上的衣服口袋,拿出一把鑰匙。

「這麼說門是鎖着的了,我的朋友?」勞瑞先生驚詫地問道。

「噯,就是。」這就是德發日先生冷冰冰的答話。

「你是不是覺得必須把這位不幸的先生這樣幽禁起來?」

「我覺得必須拿鑰匙開鎖。」德發日先生湊近他的耳邊,使勁皺着眉頭輕聲說。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給鎖着過了那麼長的年月,所以要是他的門開着,他會嚇着——亂喊亂叫——把自己撕扯得一塌糊塗——一命嗚呼——還有什麼我也說不上的災難。」

「這怎麼可能!」勞瑞先生驚呼。

「這怎麼可能?」德發日沉痛地重說了一句。「可能。我們既然生活在這樣美好的一個世界上,這就有可能,還有很多別的這類事情也有可能,並且不但可能,還發生了——發生了,懂吧!——就在那青天白日之下,每天都有。魔鬼萬歲。咱們還是接着走吧。」

這一席對話是用那麼低的耳語說的,所以一個字也沒有傳進那位年輕小姐的耳朵里。但到了這時候,她激動得那樣厲害,渾身戰抖不已,臉上顯得那麼急切焦慮,尤其是那樣畏懼驚恐,因此勞瑞先生覺得,他義不容辭地要說一兩句話來使她寬心。

「鼓起勇氣來,親愛的小姐,鼓起勇氣來!辦業務!最糟糕的一會兒就過去了;只不過跨過屋門就是了,然後最糟糕的一下就過去了。隨後,你給他帶來的一切好處,你給他帶來的一切解脫,一切幸福,就開始了。讓咱們這兒的這位朋友在那邊幫助你。這就好了,德發日老兄。來吧,趕快。這是辦業務,辦業務!」

他們慢慢地、輕輕地往上走。這一截樓梯很短,他們很快就到了頂上。因為那地方有個急轉彎,他們一眼就看見了三個人,他們低着頭,緊緊湊在門旁,透過牆縫或窟窿,目不轉睛地往這扇門後的屋子裡邊看。這三個人聽到腳步聲到了跟前,就轉過身,站直了,這才讓人看出來,他們就是在酒鋪喝過酒,叫同一個名字的那三個。

「你們出人意料地來訪,讓我把他們忘了,」德發日先生解釋道。

「躲開我們,好小子們,我們在這兒辦業務。」

這三個悄悄躲開,不聲不響地下去了。

這層樓看來沒有其他門,等到就剩下他們的時候,酒鋪老闆徑直走向這扇門,勞瑞先生微帶慍怒,輕聲問他:

「你把馬奈特先生當作一件展覽品了?」

「我是用你剛才看到的這種方式展覽,只給經過選擇的少數人看。」

「這樣合適嗎?」

「我覺得這樣合適。」

「這少數人是什麼人?你怎麼樣選擇他們?」

「真正的人,和我叫一個名字的人——我叫雅克——看一看對他們可能有好處。夠了,夠了,你是英國人,可那是另一碼事兒,請你們在那兒等一小會兒。」

他打了一個手勢,告誡他們留在後面,然後彎下腰,透過牆上的裂縫往裡看。他很快又抬起頭來,在門上拍了兩三下——很顯然這只是要弄出聲音而沒有其他意圖。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他把鑰匙在門上劃了三四次,才笨手笨腳地把它插到鑰匙孔里,儘可能使勁地轉動。

門在他手下慢慢朝里打開了,他看着屋裡,說了句什麼話,一句微弱的聲音回答了句什麼話。彼此說的都不超過一個字。

他回過臉來,示意他們進去。勞瑞先生用他的胳臂牢牢摟着這個女兒的腰,支撐着她,因為他發覺她正在往下倒。

「辦業務,辦業務,」他催促着,卻有並非出於辦業務的某種潮乎乎的東西在他臉頰上晶瑩閃亮。「進來,進來!」

「我怕,」她哆哆嗦嗦地答道。

「怕?怕什麼?」

「我是指怕他,怕我父親。」

她既然是這個樣子,給他們引路的人又在招呼他們,勞瑞先生就給逼得無可奈何了。於是他把在他肩膀上哆哆嗦嗦的那隻胳臂拉過來,摟住他的脖子,再把她稍稍提起來一點兒,催她走進屋去。他一進門口就把她放下來,她緊靠着他,他扶着她。

德發日抽出鑰匙,關上門,在裡面把門鎖上,又抽出鑰匙,拿在手上。他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些事;還儘可能同時弄出響得刺耳的聲音。最後,他小心邁着步子走到屋子那一頭有窗戶的地方。他停在那兒,轉過身來。

這間閣樓,是當作存放木柴之類東西的貯藏室建造的,又黑又暗。

因為那個屋頂窗式樣的窗戶,實際上是開在房頂上的一個門,上面裝了一個小吊車,好從街上往裡面吊東西。上面沒安玻璃,分兩扇在中間關着,就像法國建築上所有其他門一樣(7)。為了禦寒,這門有一半關得緊緊的,另一半只開了小小的一道縫。光線由於這樣一種情形進來得很少,所以剛走進來的時候,很難看清什麼東西;而不管是誰,只有長期待在裡面習以為常了,才能養成在這種晦暗不明的條件下從事要求精緻細微的工作的習慣。然而,這樣的工作還是正在這間閣樓里做着;因為一個白髮蒼蒼的人背對着門,臉朝着酒鋪老闆站在那兒看他的那個窗戶,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正在匆匆忙忙埋頭做鞋。

(7) 法國式建築多為雙扇門;英國式為單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