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三天 · 1 線上閱讀

我遊蕩在生與死的邊境線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時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幾次走向那間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還在那裡留下久別重逢的痕跡,今天卻無法走近它。我嘗試從不同方向走過去,始終不能接近它,我好像行走在靜止里,那間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時候曾經拉着父親的手,想方設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長的路,月亮和我們的距離一直沒有變化。

這時候兩條亮閃閃的鐵軌在我腳下生長出來,向前飄揚而去,它們遲疑不決的模樣仿佛是兩束迷路的光芒。然後,我看見自己出生的情景。

一列火車在黑夜裡駛去之後,我降生在兩條鐵軌之間。我最初的啼哭是在滿天星辰之下,而不是在暴風驟雨之間,一個年輕的扳道工聽到我的脆弱哭聲,沿着鐵軌走過來,另一列從遠處疾馳而來的火車讓鐵軌抖動起來,他把我抱到胸口之後,那列火車在我們面前響聲隆隆疾馳而去。就這樣,在一列火車駛去之後,另一列火車駛來之前,我有了一個父親。幾天以後,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楊飛。我的這位父親名叫楊金彪。

我來到人世間的途徑匪夷所思,不是在醫院的產房裡,也不是在家裡,而是在行駛的火車的狹窄廁所里。

四十一年前,我的生母懷胎九月坐上火車,我是她第三個孩子,她前往老家探望我那病危的外婆。火車行駛了十多個小時慢慢進站的時候,她感到腹部出現絲絲疼痛,她沒有意識到肚子裡的我已經急不可耐,因為我距離正確的出生時間還有二十多天,我前面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循規蹈矩出生,她以為我也應該這樣,因此她覺得自己只是需要去一趟廁所。

她從臥鋪上下來,挺着大肚子搖晃地走向車廂連接處的廁所。火車停靠後,一些旅客背着大包小包上車,讓她走向廁所時困難重重,她小心翼翼地從迎面而來的旅客和大包小包里擠了過去。當她進入廁所里,火車緩緩啟動了,那時的火車十分簡陋,上廁所是要蹲着的,一個寬敞的圓洞可以看見下面閃閃而過的一排排鐵路枕木。我的生母沒有辦法蹲下去,是肚子裡的我阻擋了她的這個動作,她只好雙腿跪下,也顧不上廁所地面的骯髒,她脫下褲子以後,剛剛一使勁,我就脫穎而出,從廁所的圓洞滑了出去,前行的火車瞬間斷開了我和生母聯結的臍帶。是速度,是我下滑和火車前行的相反速度,拉斷了我和生母的聯結,我們迅速地彼此失去了。

我的生母因為一陣劇痛趴在那裡,片刻後她才感到自己肚子裡空了,她驚慌地尋找我,然後意識到我已經從那個圓洞掉了出去。她艱難地支撐起來,打開廁所的門以後,對着外面等候上廁所的一位乘客哭叫起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隨即又倒下了,那位乘客急忙對着車廂里的人喊叫:「有人暈倒了。」

先是一個女乘務員趕來,接着列車長也趕來了。女乘務員首先發現我生母下身的鮮血,於是列車上發出緊急廣播,要求乘客里的醫務人員馬上趕到十一號車廂。乘客里有兩位醫生和一位護士趕了過來。我生母躺在車廂通道上,哭泣着斷斷續續求救,沒有人能夠聽明白她在說些什麼,隨即她就昏迷過去。他們把她抬到臥鋪上,三個醫務人員對她實施搶救,火車繼續高速前進。

這時候我已在那個年輕扳道工的小屋子裡,這位突然成為父親的年輕人,不知所措地看着渾身紫紅啼哭不止的我,我肚子上的一截臍帶伴隨我的啼哭不停抖動,他還以為我身上長了尾巴。隨着我的啼哭越來越微弱,他慢慢意識到我正在飢餓之中。那個時候已是深夜,所有的商店都已關門,那個夜晚沒有奶粉了。他焦急之時想起來一位名叫郝強生的扳道工同事的妻子三天前生下一個女孩,他用自己的棉襖裹住我,向着郝強生的家奔跑過去。

郝強生在睡夢裡被敲門聲驚醒,開門後看到他手裡抱着一團東西,聽到他焦慮地說:

「奶、奶、奶……」

迷迷糊糊的郝強生一邊揉着眼睛一邊問:「什麼奶?」

他打開棉襖讓郝強生看到嗚嗚啼哭的我,同時將我遞給郝強生。郝強生嚇了一跳,像是接過一個燙手的山芋一樣接過了我,一臉驚訝的神色抱着我走進裡面的房間,郝強生的妻子李月珍也被吵醒了,郝強生對她說了一句「是楊金彪的」。李月珍看到渾身紫紅的我就知道是剛剛出生的,她把我抱到懷中,拉起上衣後,我就安靜下來,吮吸起了來自人世間最初的奶水。

我父親楊金彪和他的扳道工同事郝強生坐在外面的房間裡,那時我父親只有二十一歲,他擦着臉上的汗水,詳細講述了發現我的經過。郝強生明白過來,說他剛才嚇懵了,因為我父親連女朋友也沒有,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孩子來。我父親像個傻子那樣嘿嘿笑了幾聲,接着擔心我可能是一個怪胎,他說我身上長着一根尾巴,而且是長在前面的。

李月珍在裡屋給我餵奶時聽到外面兩個剛剛做了父親的男人的談話,當我吃飽喝足呼呼睡去後,她給我穿上她女兒的一套嬰兒衣服,這是她自己縫製的,又拿了一沓舊布走到外面的屋子。

我回到了父親的懷抱。李月珍拿着那沓舊布指導我父親如何給我更換尿布,告訴他剪些舊衣服做尿布,越舊越好,因為越舊的布越是柔軟。最後她指着我肚子上那根東西說:

「這是臍帶,你明天到車站醫務室讓醫生給他剪掉,不要自己剪,自己剪怕感染。」

我沿着光芒般的鐵軌向前走去,尋找那間鐵軌旁邊搖搖晃晃的小屋,那裡有很多我成長的故事。我的前面是雨雪,雨雪的前面是層層疊疊的高樓,高樓有着星星點點的黑暗窗戶。我走向它們時,它們正在後退,我意識到那個世界正在漸漸離去。

我依稀聽到父親的抱怨聲,那麼遙遠,那麼親切,他的抱怨聲在我耳邊添磚加瓦,像遠處的高樓那樣層層疊疊,我不由微笑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父親楊金彪固執地認為我的親生父母把我遺棄在鐵軌上是想讓我被車輪碾死,為此他常常自言自語:

「天底下還有這麼狠心的父母。」

這個固執的想法讓他格外疼愛我。自從我離開鐵軌來到他的懷抱以後,就和他形影不離。起初的時候,我在他胸口的布兜里成長,第一個布兜是李月珍縫製的,是藍色的;後來的布兜是他自己縫製,也是藍色的。他每天出門上班時,先是將奶粉沖泡後倒入奶瓶,將奶瓶塞進胸口的衣服,貼着跳動的心臟,讓自己的體溫為奶瓶保溫。然後將我放進胸前的布兜,肩上斜挎着一隻軍用水壺,身後背着兩個包裹,一個包裹裡面塞滿乾淨的尿布,另一個包裹準備裝上塗滿我排泄物的尿布。

他在鐵道岔口扳道時走來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搖搖晃晃,這是人世間最為美好的搖籃,我嬰兒時期的睡眠也是最為甜蜜的,如果沒有飢餓的話,我想自己也許永遠不會在這個父親的懷抱里醒來。當我醒來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餓了,就會伸手摸出奶瓶,塞進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奶瓶和父親的體溫里一天天地成長起來的。後來我餓醒後不再哇哇哭叫,而是伸手去摸他胸前的奶瓶,這個動作讓他驚喜不已,他跑去告訴郝強生和李月珍,說我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

我父親與我的成長默契配合,他知道我什麼時候是餓了,什麼時候是渴了。我渴了,他就會打開水壺喝上一口,然後嘴對嘴慢慢地將水流到我這裡。他向李月珍聲稱,他能夠分辨出我飢餓聲音和口渴聲音之間的細微區別。李月珍將信將疑,她只能按照時間來判斷自己女兒的飢餓和口渴。

他在鐵路上行走時,聞到胸前發出一陣臭味時,知道應該給我換尿布了。他就在鐵軌旁邊蹲下來,把我放在地上,在火車隆隆而過的響聲里,用草紙擦乾淨我的屁股,給我系上乾淨的尿布。再用鐵軌旁的泥土簡單清理掉髒尿布上的屎尿,摺疊後將它們放進另一個包裹。下班回到家中,把我放到床上後,就用肥皂和自來水清洗髒尿布。

我們的家是距離鐵軌二十多米的一間小屋,家門口上上下下晾滿了尿布,仿佛是一片片樹葉,我們的家就像是一棵張開片片樹葉的茂盛樹木。

我是在火車隆隆的響聲和搖晃震動的小屋裡成長起來的,稍微長大一些,就在父親背上繼續成長。父親胸前的布兜變成了背後的布兜,背後的布兜也在慢慢長大。

我父親心靈手巧,他學會自己裁縫衣服和織毛衣。他上班時同事們見到他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他背着我一邊行走在鐵路上一邊織着我的小毛衣,他手指動作已經熟練到不需要眼睛去看。

我學會自己走路以後,我們手拉手了。周末的時候父親帶我去公園遊玩,在公園裡父親會安心放開我的手,跟隨着我到處亂跑。我和父親心有靈犀,我們兩個走在公園的小路上時,只要父親的手向我一伸,我不用看就感受到了,我的小手立刻遞給他。

回到鐵軌旁的小屋後,父親就會十分警惕,他在屋子裡做飯時,我想在屋外玩,他就用一根繩子連接我們兩個,一頭系在他的腳上,另一頭系在我的腳上,我在父親劃定的安全區域裡成長。我只能在家門口晃蕩,每當我看見火車駛來忍不住向前走去時,就會聽到父親在屋子裡警告的喊叫。

「楊飛,回來!」

我尋找的小屋出現了,就在兩條鐵軌飄揚遠去之時。瞬間之前還沒有,瞬間之後就有了。我看見年幼的自己,年輕的父親,還有一位梳着長辮的姑娘,我們三個人從小屋裡走出來。我的容貌似曾相識,父親的容貌記憶猶新,姑娘的容貌模糊不清。

我的童年像笑聲一樣快樂,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毀壞父親的人生。從我降生在鐵軌上以後,父親的生活道路一下子狹窄了。他沒有女朋友,婚姻遙不可及。父親最好的朋友郝強生和李月珍夫婦給他介紹過幾個對象,雖然事先將我的來歷告訴女方,以此說明他是一個善良可靠的男人。可是那幾個姑娘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不是在給我換尿布就是在給我織毛衣,這樣的情景讓她們微笑一會兒後轉身離去。

我四歲的時候,一位比我父親大三歲的長辮姑娘出現了,她沒有看見換尿布和織毛衣的情景,看到了一個模樣還算可愛的男孩,她伸手撫摸了我的頭髮和臉,當我叫她一聲「阿姨」後,她高興地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的這些動作,讓我父親心慌意亂地看見了一絲婚姻的曙光。

他們開始約會,我沒有參與他們的約會,我被送到郝強生和李月珍夫婦的家中。他們的約會是在天黑之後沿着鐵路慢慢走過去,再慢慢走回來。我父親楊金彪是個內向害羞的人,他一聲不吭地陪着這位姑娘走過去和走回來,時常是這位姑娘打破沉默,說上一兩句話,他才發出自己的聲音,可是他的聲音常常被火車駛來的隆隆聲驅散。

他們約會的時間起初很短,沿着鐵路走上一兩個來回就結束了,然後父親來到郝強生家中把我接回去。後來會走上五六個來回,有時候會走到凌晨時分,我已經和比我大三天的郝霞同床共枕睡着了,郝強生也招架不住躺到床上來打起呼嚕。只有李月珍耐心地坐在外面的屋子裡等待我父親的到來,簡單詢問一下他們約會的進展,再讓父親把我抱走。那些日子裡,我常常晚上在郝強生他們家裡的床上睡着,早晨在自己小屋裡的床上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