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譯本序 線上閱讀

狄更斯、雨果、卡萊爾、司各特

十八世紀末發生的那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規模空前,在世界範圍內影響深遠。這場革命距今已近兩個世紀,而我們回顧一下就不難發現,無論是法國本國還是其他各國,在嚴肅文學領域內,類似《雙城記》這類涉及這一偉大歷史事件的小說,似乎並不多見。僅以法國而論,它本是一個盛產小說的國家,在近一兩百年小說發展的繁榮時期,真可謂大家輩出,競領風騷,早在這場大革命過去不久,就出現了一位以寫歷史小說而聲馳全球的大仲馬。他雖也寫過一系列以大革命為背景的作品,但那畢竟屬於通俗演義,不過是從大時代中採擷繁衍的枝枝葉葉。在法國歷史小說中,最易使人與《雙城記》發生聯想的,或許應該說是雨果的《九三年》。不過《九三年》只選取了新生革命政權撲滅旺代地區反革命武裝叛亂這段歷史背景;《雙城記》故事的時間跨度則長,上可追溯到革命發生前的二十餘年,主要部分是革命發生的當時以及隨後一兩年那些如火如荼的日子。

狄更斯是一位以反映現實生活見長的小說家,他的作品,不僅是長篇,而且包括中、短篇,絕大多數都是以他所生活的當時當地為背景。

他的長篇小說,僅有一部《巴納比·魯吉》時間設在一七七九——一七八〇年英國清教徒反對羅馬天主教統治的高登暴動時期;僅有一部《馬丁·瞿述偉》的部分地點設在美國;唯有這部《雙城記》,是他既寫十八世紀的歷史,又寫異邦的書。

《雙城記》發表於一八五九年,是年作家四十七歲,就狄更斯這位少年成名而且享年只有五十八歲的作家而言,這已可說是他的遲暮之年;在狄更斯的長篇小說中,是倒數第三部(最後一部未完成的《德魯德疑案》除外)。這又使人聯想到了雨果的《九三年》。它也是雨果的晚年之作,又是雨果的最後一部小說作品。這恐怕並非僅僅是偶然的巧合。起碼,負有時代使命感和歷史責任感的作家,經歷過大半生的探索、追求、吶喊、奮鬥,人到晚年,功成名就,繼續操一支老練的筆,重新作一番歷史的反思,在文學界本不足為奇;再者,雨果又是與狄更斯同時代的作家,狄更斯一八四六年旅居巴黎時,曾受到雨果親切熱情的接待,這兩位天才人物的傾心敬慕,出自天然,就文學問題,曾有交流,他們晚年在選擇創作題材上,似乎正是靈犀相通。

按照狄更斯自己在這部書的序言中所說,創作《雙城記》的念頭,始自他作為票友和子女親友一起演出柯林斯(1)的劇本《冰海深處》期間,那應該主要指一八五七年。由此可見,這部小說的誕生,不是乘作家一時之興,而是至少經過了三年的醞釀。如果追溯狄更斯的生活和知識積累以及思想發展的歷程,我們更可以看出,為了創作這部作品,狄更斯曾有意無意地進行過長期的準備。

(1) 指英國小說家威爾基·柯林斯(1824—1889),他是狄更斯晚年的好友和創作事業上的合作者。

狄更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甚至更早發表的特寫集《博茲特寫集》,就明顯表現出揭露和批判的鋒芒。在他前期創作《奧列弗·退斯特》、《老古玩店》、《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以至《馬丁·瞿述偉》、《董貝父子》、《大衛·考坡菲》等作品的時候,他觸及社會尚嫌膚淺,主要是以他所處社會地位最易敏感地覺察到的那些不良現象,諸如貧富懸殊,道德墮落,貧民所過的非人生活,婦女兒童所受的蹂躪摧殘,等等,隨着他在思想上和社會實踐中不斷探索,他的作品逐步深入地觸及法律、勞資關係等比較重大的社會問題。他創作後期的《荒涼山莊》、《艱難時世》、《小杜麗》等,都包含着這類內容。到了創作《雙城記》的時期,狄更斯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已經發展到面對整個社會制度的階段:統治階級的奢靡暴虐必然導致激烈殘酷的報復和社會制度的更換。這既是狄更斯進行歷史反思的結論,也是《雙城記》的第一主題。

狄更斯的那篇序言,還提到了卡萊爾和他的《法蘭西革命》。在研討狄更斯及其《雙城記》等作品的時候,這確實是不可忽略的作家和著作。卡萊爾(1795—1881)是狄更斯的終身好友,又是忘年之交。他是英國歷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歷史學家、文學家、社會活動家和政治改革家,在十九世紀中後期更是名噪一時。在一八四〇年的一次演說會上,已經嶄露頭角的青年小說家狄更斯初識卡萊爾,並受到他那滔滔雄辯的強烈感染。當時,卡萊爾的歷史名著《法蘭西革命》(1837)還是一部新作,狄更斯自從那次演說會之後,常將這部作品隨身攜帶、反覆閱讀。次年,他就創作並發表了第一部歷史小說《巴納比·魯吉》。我們將《雙城記》與《法蘭西革命》加以對照也不難看出,《雙城記》不僅在思想上深受卡萊爾及《法蘭西革命》的影響,而且小說中反映的歷史進程和歷史事件,大多也以此書為據。無怪英國著名的狄更斯研究者切斯特頓(1874—1936)曾說:在《雙城記》中,我們甚至會隱約感到另一位作家的形象或者說是影子,這另一位作家就是托瑪斯·卡萊爾(2)。

(2) 見切斯特頓:《雙城記》序言。

然而狄更斯創作《雙城記》還有更加久遠的歷史文化淵源。雖然他是一位自學成才的作家,但對英國的文學傳統和歐洲的歷史文化並不陌生。在他的青少年時代,著名的不列顛博物館就是他自學的課堂;他兒童時代閱讀的經典文學作品中,曾對英國以及歐洲文學產生過重要影響的司各特的歷史小說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狄更斯自己在中年時代(也是他的創作盛期),還忙中偷閒寫過一部《兒童英國史》。

英法是僅有一道海峽之隔的兩個國家,其間最短距離僅為二十餘海里。從中古開始,兩國間就有頻繁往來,在政治、經濟、文化、生活、血統等方面不斷交流、滲透、融合,兩國作家彼此互寫對方的歷史故事,更是屢見不鮮。雖然狄更斯由於早年家境貧寒,沒有受過當時上流社會青年必經的「旅行教育」(Grand Tour),到歐洲大陸去開闊眼界,增長見聞,但他成名並成為職業作家之後,曾不斷旅居法國、意大利等歐洲大陸上的國家,在當時被視為世界「時髦」中心的巴黎,狄更斯更是常客。法國的歷史、文化、名勝、風習、語言以至巴黎的街道、建築,狄更斯都曾用心研習,從創作的目的來說,這些也都是必要而有益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