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二天 · 2 線上閱讀

那是一個春天的傍晚,公司里空空蕩蕩,我因為有些事沒有做完正在加班工作,她走了過來。我聽到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聲音來到我的身旁,我抬起頭來時看到她的微笑。

「很奇怪,」她說,「我昨晚夢見和你結婚了。」

我目瞪口呆,這怎麼可能呢?我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說:

「真是奇怪。」

她說着轉身離去,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就像我的心跳一樣咚咚直響,高跟鞋的聲音消失後,我的心跳還在咚咚響着。

我想入非非了,接下去的幾天裡魂不守舍,夜深人靜之時一遍遍回想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和語氣,小心翼翼地猜想她是否對我有意?日有所想夜有所思,有一天晚上我夢見和她結婚了,不是熱鬧的婚禮場景,而是我們兩個人手拉手去街道辦事處登記結婚的情景。第二天在公司見到她的時候,我突然面紅耳赤。她敏銳地發現這一點,趁着身旁沒人的時候,她問我:

「為什麼見到我臉紅?」

她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躲開她的眼睛,膽戰心驚地說:「我昨晚夢見和你去登記結婚。」

她莞爾一笑,輕聲說:「下班後在公司對面的街上等我。」

這是如此漫長的一天,幾乎和我的青春歲月一樣長。我工作時思維渙散,與同事說話時答非所問,牆上的時鐘似乎越走越慢,讓我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我苦苦熬過這拖拖拉拉的時間,終於等到了下班,可是當我站在公司對面的街上時,仍然呼吸困難,不知道她是在加班工作還是在故意拖延時間考驗我,我一直等到天黑,才看見她出現在公司的大門口,她在台階上停留片刻,四處張望,看到我以後跑下台階,躲避着來往的汽車橫穿馬路跑到我面前,她笑着說:

「餓了吧?我請你吃飯。」

說完她親熱地挽住我的手臂往前走去,仿佛我們不是初次約會,而是戀愛已久。我先是一驚,接着馬上被幸福淹沒了。

接下去的幾天裡,我時常詢問自己這是真的,還是幻覺?我們約好每天早晨在一個公交車站見面,然後一起坐車去公司。我總是提前一個多小時站在那裡,她沒有出現的時候我會忐忑不安,看見她甩動手臂快步向我走來的飄逸迷人身姿後,我才安心了,確定這不是幻覺,這是真的。

我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十來天過去,公司里的同事沒有注意到我們正在戀愛,他們可能和此前的我一樣,認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有時下班後我的工作做完,她的還沒有做完,我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她。

有同事走過時問我:「怎麼還不走?」

我說:「我在等李青。」

我看見這位同事臉上神秘的笑容,似乎在笑我即將重蹈他人覆轍。另外的時候她的工作做完了,我的還沒有做完,她就坐到我身旁來。

走過的同事表情不一樣了,滿臉驚訝地問她:「怎麼還不走?」

她回答:「我在等他。」

我們戀愛的消息在公司里沸沸揚揚,男的百思不解,認為李青看不上市里領導的兒子看上我是丟了西瓜撿芝麻。他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比我差,為此有些憤憤不平,私下裡說,鮮花插在牛糞上是真的,癩蛤蟆吃到天鵝肉也是真的。女的幸災樂禍,她們見到我時笑得意味深長,然後互相忠告,找對象不要太挑剔,差不多就行了,看看人家李青,挑來挑去結果挑了一個便宜貨。

我們沉浸在自己的愛情里,那些針對我們的議論,用她的話說只是風吹草動。她也有氣憤的時候,當她知道他們說我是牛糞、癩蛤蟆和便宜貨時,她說粗話了,說他們是在放屁。

她凝視我的臉說:「你很帥。」

我自卑地說:「我確實是便宜貨。」

「不,」她說,「你善良,忠誠,可靠。」

我們手拉手走在夜色里的街道上,然後長時間坐在公園僻靜之處的椅子上,她累了就會把頭靠在我肩上,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就是在那裡,我第一次吻了她,她第一次吻了我。後來我們經常坐在她租住的小屋裡,她向我敞開自己柔弱的一面,講述跟隨公司總裁參加各個洽談生意晚宴時的艱難,那些成功男人好色的眼神和下流的言辭,她心裡厭惡他們,仍然笑臉相迎與他們不斷乾杯,然後去衛生間嘔吐,嘔吐之後繼續與他們乾杯。她與市里領導兒子的戀愛只是傳言,她只見過三個,都是公司總裁介紹的,那三個有着不同的公子哥派頭,第一個說話趾高氣揚,第二個總是陰陽怪氣看着她,第三個剛見面就對她動手動腳,她微笑着抵抗他,他說你別裝了。她的父母遠在異鄉,她在遭遇各式各樣的委屈之後就會給他們打電話,她想哭訴,可是電話接通後她強作歡笑,告訴父母她一切都很好,讓他們放心。

她的講述讓我心疼,我雙手捧住她的臉,親吻她的眼睛,把她弄得痒痒的,她笑了。她說很早就注意到我,發現我是一個勤奮工作的人,而一個遊手好閒的同事總是將我的業績據為己有,拿去向上面匯報,我卻從不與他計較。我告訴她,有幾次我確實很生氣,要去質問他,可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我說:「有時我也恨自己的軟弱。」

她愛憐地摸着我的臉說:「你不會對我很強硬吧?」

「絕對不會。」

她繼續說,當公司里的年輕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追求她時,我似乎對她無動於衷,她有些好奇,就過來詢問一些工作上的事,觀察我的眼睛,可是我的眼神和公司里其他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不一樣,只是單純的友好眼神。後來發生的那個下跪求愛者的事情讓她對我有了好感,她悄悄看着我在大家的鬨笑聲里替那個人整理物品送了下去。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很輕地說自己在外面越是風頭十足,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屋越是寂寞孤單,那個時刻她很想有一個相愛的人陪伴在身旁。當我和她在電梯裡短暫相處,我眼睛濕潤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被人心疼的溫暖,後來的幾天裡她越來越覺得我就是那個可以陪伴在身旁的人。

然後她輕輕捏住我的鼻子,問我:「為什麼不追我?」

我說:「我沒有這個野心。」

一年以後,我們結婚了。我父親的宿舍太小,我們租了那套一居室的房子作為新房。我父親喜氣洋洋,因為我娶了這麼一個漂亮聰明的姑娘。她對我父親也很好,周末的時候接他過來住上一天,每次都是我們兩個人去接,擠上公交車以後她總能敏捷地為我父親搶到一個座位,這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我笑了,但是從來沒有告訴她這個。春節的時候,我們坐上火車去看望她的父母,她父母都是一家國營工廠里的工人,他們樸實善良,很高興女兒嫁給一個可靠踏實的男人。

我們婚後的生活平靜美好,只是她仍然要跟隨公司總裁出去應酬,天黑之後我獨自在家等候,她常常很晚回家,疲憊不堪地開門進屋,滿身酒氣地張開雙臂要我抱住她,將頭靠在我的胸前休息一會兒才躺到床上去。她厭倦這些應酬,可是又不能推掉應酬,那時她已是公關部的副經理。她看不上這個副經理的職位,用她的話說只是陪人喝酒的副經理。她曾經對我說過,美麗是女人的通行證,可是這張通行證一直在給公司使用,自己一次也沒有用過。

我們在自己生活的軌道上穩步前行了兩年多,開始計劃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同時決定要一個孩子,她覺得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推掉那些應酬的理由。她為此停止服用避孕藥,可是這時候我們前行的軌道上出現了障礙物。一次出差的經歷讓她真正意識到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也意識到我是什麼樣的人。她是一個能夠改變自己命運的人,而我只會在自己的命運里隨波逐流。

她坐在飛機上,身旁是一個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博士,這個男人剛剛自己創業,比她大十歲,有妻子有孩子,兩個多小時的飛行期間,他滿懷激情地向她描述了自己事業的遠大前程。我想是她的美貌吸引了他,所以他滔滔不絕地說了那麼多話。她跟隨我們公司的總裁參加過很多商業談判的晚宴,這樣的經驗讓她可以提出不少有益的建議。他在迷戀她的美貌之後,開始驚嘆她的細緻和敏銳,在飛機上就向她發出邀請:

「和我一起干吧。」

下了飛機,他沒有住到自己預訂的賓館,而是搬到她住的賓館,表示要繼續向她請教,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可是我覺得他更多的仍然是貪圖她的美色。白天兩個人分別工作,晚上坐在賓館的酒吧里討論他創業中遇到的困難,她繼續給他提供建議。她不僅為他的事業提供新的設想,還告訴他在中國做事的很多規矩,比如如何和政府部門裡的官員打交道,如何給他們一些好處。他在美國留學生活很多年,不太了解中國現實中的諸多潛規則。兩個人分手時,他再次提出和她一起乾的願望。她笑而不答,給他留下家裡的電話號碼。

那個時候她心裡出現了變化。我們公司的總裁只是認為她漂亮聰明,並不知道她的才幹和野心,她覺得飛機上相遇的這個男人能夠真正了解自己。

她回家後重新服用避孕藥,她說暫時不想要孩子。然後每個晚上都有電話打進來,她拿着電話與他交談,有時候一個多小時,有時候兩三個小時。剛開始常常是我去接電話,後來電話鈴聲響起後我不再去接。她在電話里說的都是他公司業務上的事,他詢問她,她思考後回答他。後來她拿着電話聽他說話,自己卻很少說話。她放下電話就會陷入沉思,片刻後才意識到我坐在一旁,努力讓自己微笑一下。我預感到他們之間談話的內容發生了變化,我什麼都不說,但是心裡湧上了陣陣悲哀。

半年後他來到我們這個城市,那時候他已經辦好離婚手續。她吃過晚飯去了他所住的賓館,她出門前告訴我,是去他那裡。我在沙發上坐了一個晚上,腦子裡一片空白,裡面的思維似乎死去了。天亮的時候她才回家,以為我睡着了,小心翼翼地開門,看到我坐在沙發上,她不由怔了一下,隨後有些膽怯地走過來,在我身旁坐下。

她從來都是那麼地自信,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她的膽怯。她不安地低着頭,聲音發顫地告訴我,那個人離婚了,是為她離婚的,她覺得自己應該和他在一起,因為她和他志同道合。我沒有說話。她再次說他是為她離婚的,我聽到了強調的語氣,我心想任何一個男人都願意為她離婚。我仍然沒有說話,但是知道自己已經失去她了。我明白她和我在一起只能過安逸平庸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可以開創一番事業。其實半年前我就隱約預感她會離我而去,半年來這樣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那一刻預感成為了事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說:「我們離婚吧。」

「好吧。」我說。

我說完忍不住流下眼淚,雖然我不願意和她分手,可是我沒有能力留住她。她抬起頭來看到我在哭泣,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眼淚說:

「對不起,對不起……」

我擦着眼睛說:「不要說對不起。」

這天上午,我們兩個像往常那樣一起去了公司。我請了一天的事假,她遞交了辭職報告,然後我們去街道辦事處辦理了離婚手續。她先回家整理行李,我去銀行把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存款全部取了出來,有六萬多元,這是準備買房的錢。回家後我把錢交給她,她遲疑一下,只拿了兩萬元。我搖搖頭,要她把錢都拿走。她說兩萬元足夠了。我說這樣我會擔心的。她低着頭說我不用擔心,我應該知道她的能力,她會應付好一切的。她把兩萬元放進提包里,剩下的四萬多元放在桌子上。然後她深情地注視起我們共同生活的屋子,她對屋子說:

「我要走了。」

我幫助她收拾衣物,裝滿了兩個大行李箱。我提着兩個箱子送她到樓下的街道上,我知道她會先去他所住的賓館,然後他們兩個一起去機場,我為她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兩個箱子放進後備箱。分別的時刻來到了,我向她揮了揮手,她上來緊緊抱住我,對我說:

「我仍然愛你。」

我說:「我永遠愛你。」

她哭了,她說:「我會給你寫信打電話。」

「不要寫信也不要打電話,」我說,「我會難受的。」

她坐進出租車,出租車駛去時她沒有看我,而是擦着自己的眼淚。她就這樣走了,走上她命中注定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