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一天 · 2 線上閱讀

坐在另側身旁的一個女人聽到我們的談話,她打量起了我的衣着,她說:「你的壽衣怎麼像睡衣?」

「我穿的是殮衣。」我說。

「殮衣?」她有些不解。

「殮衣就是壽衣,」老者說,「壽衣聽上去吉利。」

我注意到了他們兩個的臉,都是濃妝艷抹,好像要去登台表演,而不是去爐子房火化。

前面的塑料椅子裡有一個候燒者對身穿藍色衣服的抱怨起來:「等了這麼久,也沒聽到叫號。」

「正在進行市長的遺體告別儀式,」身穿藍色衣服的說,「早晨燒了三個就停下了,要等市長進了爐子房,再出去後,才能輪到您們。」

「為什麼非要等到市長燒了,才燒我們?」那個候燒者問。

「這個我不知道。」

另一個候燒者問:「你們有幾個爐子?」

「兩個,一個是進口的,一個是國產的。進口的為貴賓服務,國產的為您們服務。」

「市長是不是貴賓?」

「是。」

「市長要用兩個爐子燒嗎?」

「市長應該用進口爐子。」

「進口爐子已經留給市長了,國產爐子為什麼還要留着?」

「這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兩個爐子都停了。」

沙發區域那邊有貴賓向身穿藍色衣服的招招手,他立即快步走去。

那個貴賓問他:「市長的遺體告別還有多久?」

「我不太清楚,」他停頓一下說,「估計還有一會兒,請您耐心等候。」

一個遲到的候燒者剛剛進來,聽到他們的對話,站在通道上說:「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員,還有各區縣大大小小的官員,一千多人,一個一個向市長遺體告別,還不能走快了,要慢慢走,有的還要哭上幾聲。」

「一個市長有什麼了不起的。」那個貴賓很不服氣地說。

這個遲到的繼續說:「早晨開始,城裡的主要道路就封鎖了,運送市長遺體的車開得跟走路一樣慢,後面跟着幾百輛給市長送行的轎車,半小時的路可能要走上一個半小時。現在主要道路還在封鎖,要等到市長的骨灰送回去以後,才會放行。」

城裡主要道路封鎖了,其他的道路也就車滿為患。我想起早晨行走在濃霧裡連串的車禍聲響和此後看到的一片狼藉景象。隨即我又想起半個月前報紙電視上都是市長突然去世的消息,官方的解釋是市長因為工作操勞過度突發心臟病去世。網上流傳的是民間的版本,市長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行政套房的床上,與一個嫩模共進高潮時突然心肌梗塞,嫩模嚇得跑到走廊上又哭又叫,忘記自己當時是光屁股。

然後我聽到沙發那邊的貴賓談論起了墓地,塑料椅子這邊也談論起了墓地。塑料椅子這邊的都是一平米的墓地,沙發那邊的墓地都在一畝地以上。或許是那邊聽到了這邊的議論,沙發那邊一個貴賓高聲說:

「一平米的墓地怎麼住?」

塑料椅子這邊安靜下來,開始聆聽沙發那邊令人瞠目的奢華。他們六個中間有五個的墓地都建立在高高的山頂,面朝大海,雲霧繚繞,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海景豪墓。只有一個建立在山坳里,那裡樹林茂密溪水流淌鳥兒啼鳴,墓碑是一塊天然石頭,在那裡紮根幾百上千年了,他說現在講究有機食品,他的是有機墓碑。另外五個的墓碑有兩個是實體的縮小版,一個是中式庭院,一個是西式別墅;還有兩個是正式的墓碑,他們聲稱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最後一個說出來讓大家吃了一驚,他的墓碑竟然是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而且尺寸大小一樣,只是紀念碑上面毛澤東手跡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改成了「李峰同志永垂不朽」,也是毛澤東的手跡,是他的家人從毛澤東的手跡裡面找出來「李峰同志」四個字,放大後刻到墓碑上面。

他補充道:「李峰同志就是我。」

有一個貴賓對他說:「這個有風險,說不定哪天被政府拆了。」

「政府那邊已經花錢搞定,」他胸有成竹地說,「只是不能讓記者曝光,我的家屬已經派出十二人對記者嚴防死守,十二個人剛好是部隊一個班的編制,有一個警衛班保護我,我可以高枕無憂。」

這時候燒大廳的兩排頂燈突然亮了,黃昏時刻變成正午時刻,身穿藍色衣服的這位急忙走向大門。

市長進來了,他一身黑色西裝,裡面是白色襯衣,繫着一根黑色領帶。他面無表情地走過來,臉上化了濃妝,眉毛又黑又粗,嘴唇上抹了鮮艷的口紅。身穿藍色衣服的迎上去,殷勤地指引他:

「市長,請您到豪華貴賓室休息一下。」

市長微微點點頭,跟隨身穿藍色衣服的向前走去,大廳裡面有兩扇巨大的門徐徐打開,市長走進去之後,兩扇門徐徐合上。

沙發那邊的貴賓們沒有了聲音,豪華貴賓室鎮住了沙發貴賓區,金錢在權力面前自慚形穢。

我們塑料椅子這邊的聲音仍然在起伏,談論的仍然是墓地。大家感慨現在的墓地比房子還要貴,地段偏遠又擁擠不堪的墓園裡,一平米的墓地竟然要價三萬元,而且只有二十五年產權。房價雖貴,好歹還有七十年產權。一些候燒者憤憤不平,另一些候燒者憂心忡忡,他們擔心二十五年以後怎麼辦?二十五年後的墓地價格很可能貴到天上去了,家屬無力續費的話,他們的骨灰只能去充當田地里的肥料。

坐在前排的一個候燒者傷心地說:「死也死不起啊!」

我身旁的那位老者平靜地說:「不要去想以後的事。」

老者告訴我,他七年前花了三千元給自己買了一平米的墓地,現在漲到三萬元了。他為自己當初的遠見高興,如果是現在,他就買不起墓地了。

他感慨道:「七年漲了十倍。」

候燒大廳里開始叫號了。顯然市長已經燒掉,他的骨灰盒上面覆蓋着黨旗,安放在緩緩駛去的黑色殯儀車裡,後面有幾百輛轎車緩緩跟隨,被封鎖的道路上哀樂響起……貴賓號是V字頭的,普通號是A字頭的,我不知道市長級別的豪華貴賓號是什麼字母打頭,可能豪華貴賓不需要號碼。

屬於V的六個貴賓都進去了,屬於A的叫得很快,就如身穿藍色衣服的所說,有很多空號,有時候一連叫上十多個都是空號。這時候我發現身穿藍色衣服的站在我旁邊的走道上,我抬起頭來看他時,他疲憊的聲音再次響起:

「空號的都沒有墓地。」

我沒有骨灰盒,沒有墓地。我詢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聽到了A64,這是我的號碼,我沒有起身。A64叫了三遍後,叫A65了,身旁的女人站了起來,她穿着傳統壽衣,好像是清朝的風格,走去時兩個大袖管搖搖擺擺。

身旁的老者還在等待,還在說話。他說自己的墓地雖然有些偏遠,交通也不方便,可是景色不錯,前面有一片不大的湖水,還有一些剛剛種下的樹苗。他說自己去了那裡以後不會出來,所以偏遠和交通不方便都不是問題。然後他打聽我的墓地是在哪個墓園。

我搖搖頭說:「我沒有墓地。」

「沒有墓地,你到哪裡去?」他驚訝地問。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身體帶着我離開了候燒大廳。

我重新置身於瀰漫的濃霧和飄揚的雪花里,可是不知道去哪裡。我疑慮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我行走在若隱若現的城市裡,思緒在縱橫交錯的記憶路上尋找方向。我思忖應該找到生前最後的情景,這個最後的情景應該在記憶之路的盡頭,找到它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亡時刻。我的思緒藉助身體的行走穿越了很多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的情景之後,終於抵達了這一天。

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確定的是,這是我在那個世界裡的最後一天。我看見自己迎着寒風行走在一條街道上。

我向前走去,走到市政府前的廣場。差不多有兩百多人在那裡抗議暴力拆遷,他們沒有打出抗議的橫幅,沒有呼喊口號,只是在互相講述各自的不幸。我聽出來了,他們是不同強拆事件的受害者,我從他們中間走過去。一位老太太流着眼淚說她只是出門去買菜,回家後發現自己的房子沒有了,她還以為走錯了地方。另外一些人在講述遭遇深夜強拆的恐怖,他們在睡夢中被陣陣巨響驚醒,房屋搖晃不止,他們以為是發生了地震,倉皇逃出來時才看到推土機和挖掘機正在摧毀他們的家園。有一個男子聲音洪亮地講述別人難以啟口的經歷,他和女友正在被窩裡做愛的時候,突然房門被砸開了,闖進來幾個彪形大漢,用繩子把他們捆綁在被子裡,然後連同被子把他們兩個抬到一輛車上,那輛汽車在城市的馬路上轉來轉去,他和女友在被捆綁的被子裡嚇得魂飛魄散,不知道汽車要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汽車在這個城市轉到天亮時才回到他們的住處,那幾個彪形大漢把他們從汽車裡抬出來扔在地上,解開捆綁他們的繩子,扔給他們幾件別人的衣服,他們兩個在被子裡哆嗦地穿上了別人的衣服,有幾個行人站在那裡好奇地看着他們,他們穿上衣服從被子裡站起來時,他看到自己的房屋已經夷為平地,他的女友嗚嗚地哭上了,說以後再也不和他睡覺了,說和他睡覺比看恐怖電影還要恐怖。

他告訴周圍的人,房屋沒有了,女友沒有了,他的性慾在那次驚嚇里也是一去不回。他伸出四根手指說,為了治療自己的陽痿已經花去四萬多元,西藥中藥正方偏方吃了一大堆,下面仍然像是一架只會滑行的飛機。

有人問他:「是不是剛起飛就降落了?」

「哪有這麼好的事,」他說,「只會滑行,不會起飛。」

有人喊叫:「讓政府賠償。」

他苦笑地說:「政府賠償了我被拆掉的房屋,沒賠償我被嚇跑的性慾。」

有人建議:「吃偉哥吧。」

他說:「吃過,心臟倒是狂跳了一陣,下面還是只會滑行。」

我在陣陣笑聲里走了過去,覺得他們不像是在示威,像是在聚會。我走過市政府前的廣場,經過兩個公交車站,前面就是盛和路。

那個時刻我走在人生的低谷里。妻子早就離我而去,一年多前父親患上不治之症,為了給父親治病,我賣掉房屋,為了照顧病痛中的父親,我辭去工作,在醫院附近買下一個小店鋪。後來父親不辭而別,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出讓店鋪,住進廉價的出租屋,大海撈針似的尋找我的父親。我走遍這個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裡擠滿老人們的身影,唯獨沒有父親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