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譯本序 · 2 線上閱讀

小仲馬這個名字,中國讀者想必是不會感到陌生的,但是關於他的身世,人們也許不甚了了。這裡我們把小仲馬的生平做一點簡單的介紹,這對於讀者們認識《茶花女》這部作品的意義也許是不無裨益的。

小仲馬的父親大仲馬是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文學運動中的一員驍將,他既是著名的戲劇家,也是傑出的歷史小說家。但是在他成名之前,他只不過是巴黎某貴族家裡的一名又窮又寒酸的抄寫員,那時他剛剛從法國外省來到巴黎,即使連這個可憐巴巴的差事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八二三年,大仲馬與社會地位同他一樣卑微的縫衣女工卡特琳娜·拉貝相愛並同居,次年七月,他們有了一個兒子,他就是小仲馬。由於大仲馬與拉貝從未履行過結婚手續,他們的兒子自然也就沒有合法的身分,小仲馬一直被人們視為私生子。

卡特琳娜·拉貝對大仲馬始終一往情深,但隨着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的改變,大仲馬卻逐漸看不起這位普通的縫衣女工了。這是因為大仲馬的戲劇創作為他獲得了很大的聲譽,也給他帶來了豐厚的收入。他開始出入巴黎的上流社會,整日同那些貴婦人、女演員廝混,而把卡特琳娜和小仲馬母子兩人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在很長的一段時期里,卡特琳娜依靠自己縫補衣服得到的那一點點微薄的收入,勉強維持母子兩人的生活。而小仲馬則因為是一個私生子,常常受到他人的奚落和羞辱,這對於一個不滿七歲的孩子來說,的確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和可怕的打擊。而這種刺激和打擊,直到小仲馬的晚年還一直深刻地保留在他的記憶里。

一八三一年春天,大仲馬與一位女演員同居生下了一個女兒,這位女演員要求大仲馬通過法律形式承認女兒的合法地位。直到此時,大仲馬方才記起自己還有過一個兒子,於是他找到了小仲馬,通過法律形式認領了他。小仲馬能夠回到父親身邊固然是件好事,但他卻不得不與含辛茹苦把他撫養成人的母親分手。這位勤勞而又善良的縫衣女工在失去自己的同居的伴侶之後,又失去了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她辛勞一生,最後卻一無所獲。當小仲馬揮淚離開自己的母親的時候,他深深地感到人世間的殘酷和不平。

小仲馬本來是一個在貧困屈辱的生活環境中長大的純樸少年,但回到父親身邊之後,他的生活卻逐漸發生了變化。他生活在一個人慾橫流的社會裡,特別是他父親的那種驕奢淫逸的生活方式為這位涉世不深的青年樹立了一種最現實的「榜樣」。他終於學壞了,也開始嘗試那種追逐聲色犬馬的荒唐生活。有一陣子,人們一提到大、小仲馬,便會用「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來揶揄他們父子兩人屢遭世人非議的生活方式。然而小仲馬畢竟曾與卡特琳娜相依為命地度過七年的艱難歲月,他在童年時代曾經從母親那裡接受過良好、正直的教育。因此,比較客觀地說,此時的小仲馬是一位生活雖然放蕩,但良知卻尚未完全泯滅的青年。值得一提的是,小仲馬很早便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不滿二十歲便發表了小說和詩歌,但這些作品均未引起人們的注意。作為文學家的小仲馬,真正使他能夠在法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的,主要是那部膾炙人口的《茶花女》。然而,倘若命運沒有安排他同阿爾豐西娜·普萊西相識,文學史上又怎麼可能會留下這樣一部佳作呢?

一八四四年九月,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小仲馬同他娛樂場上的好友歐仁·德雅塞在巴黎聖日耳曼大道上跑馬歸來,然後便一起去著名的「雜耍劇院」觀看戲劇演出。就在這天晚上,小仲馬看見在靠近舞台的一個包廂里坐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在回憶這次奇遇時曾經這樣描寫這位美人的容貌:「……她的個子高高的,身材苗條,烏黑的頭髮,面色白裡透紅。她的頭生得小巧玲瓏,一雙細長的、像日本女人似的眼睛又黑又亮,顧盼自如,生出無限風情。她的嘴唇像鮮紅的櫻桃,再加上一口潔白的牙齒,使人聯想起一尊雕像。」德雅塞對小仲馬說,此人名叫瑪麗·杜普萊西,是巴黎的名妓。小仲馬呢,他當時便被這位美艷絕倫的女人迷住了,不知不覺間感到自己似乎墜入了情網。當天晚上演出結束以後,這一對好友便在一個自稱名叫阿爾芒絲·布拉特的女人的引導下,登門拜訪了阿爾豐西娜·普萊西小姐。阿爾芒絲·布拉特是阿爾豐西娜的緊鄰,她是一位帽店老闆娘,據說她還為阿爾豐西娜介紹男友,並從中收取酬報。這天晚上,除了小仲馬和德雅塞之外,阿爾豐西娜還接待了其他客人。她的心情似乎很愉快,高談闊論,縱情大笑,但是她卻咳嗽得很厲害。後來,當客人們談興正濃的時候,她卻不聲不響地走開了。細心的小仲馬尾隨着她走進她的房間,發現她正在咯血,於是真誠地勸說阿爾豐西娜保重身體。阿爾豐西娜顯然被他的關懷和同情感動了,也許過去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也許那天晚上她對這位年輕人突然產生出一種奇特的好感,總之,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阿爾豐西娜答應同小仲馬往來,做他的「好朋友」。這是一種默契,也是一種許諾,不久以後,阿爾豐西娜便成了小仲馬的情人。

在大仲馬的回憶錄里,人們可以讀到這樣一段記載:當大仲馬看到兒子與阿爾豐西娜的親密關係時,曾經直截了當地問小仲馬:「你同這位姑娘交往,究竟是因為愛她,還是因為同情她?」小仲馬當即明確地回答說:「是出於同情和憐憫。」事實上,在小仲馬與阿爾豐西娜交往的過程中,他的確常常勸她注意休息,勸她保養身體,並親自陪她一起到鄉間去進行短期的療養。他們在一起曾經度過短暫的、但卻是愉快的生活,像詩一樣充滿着激情和夢幻,致使他們兩人在精神上都一度得到極大的滿足。可見小仲馬對阿爾豐西娜的同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相當真摯的。

然而不容諱言,小仲馬的性格中畢竟還有紈絝子弟的一面,他生活的環境是世風日下的巴黎,而阿爾豐西娜又是一位風塵女子,這一切都決定了小仲馬對她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其中有同情、有愛戀,但也包含着一種獵艷、狎褻的心理。他雖然收入有限,但為了討得阿爾豐西娜的歡心,也要充充闊佬,陪她跳舞、赴宴、看戲、跑馬,在她身上花了大筆大筆的錢,最後負債纍纍。而這一切與人們所謂的真摯的愛情顯然是毫不相干的。另外,小仲馬對阿爾豐西娜有着一種強烈的占有欲,當她成為他的情婦之後,他不能容忍阿爾豐西娜再同其他的男友來往。這種感情固然可以理解,但無奈在阿爾豐西娜看來,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理由很簡單,她無法改變自己的這種生活,她需要那些比小仲馬更加富有的男人,沒有他們,她將無法維持在她看來也許是燦爛的、令人目眩的生活。這正是小仲馬與阿爾豐西娜最後分手的根本原因。終於有一天,小仲馬發現了阿爾豐西娜與一位名叫愛德華的年輕人來往的書信,顯然他們之間保持着十分密切的關係。這裡應該說明的是,這位愛德華先生不是別人,就是我們在上文提到的貝雷戈伯爵。他自然不是阿爾豐西娜一般意義上的男友。小仲馬勃然大怒,多少日子以來積壓在心頭的怒火爆發了,他責罵阿爾豐西娜對他撒謊,欺騙了他一片真情。而阿爾豐西娜平靜的、若無其事的回答,不僅令小仲馬不知所措,而且也可能使讀者們大為驚異:「撒謊?經常撒謊的人牙齒不是更白嗎?」

既然如此,小仲馬與阿爾豐西娜的分手便是不可避免的了。一八四五年八月三十日深夜,小仲馬給阿爾豐西娜寫去一封表示絕交的信,這封信的全文如下:「親愛的瑪麗:我希望自己能像一個百萬富翁似地愛您,但是我力不從心,您希望我能像一個窮光蛋似地愛您,我卻又不是那麼一無所有。那麼讓我們大家都忘記了吧,對您來說是忘卻一個幾乎是無關緊要的名字,對我來說是忘卻一個無法實現的美夢。沒有必要告訴您我是何等悲傷,因為您完全知道我是多麼地愛您。別了,瑪麗!您感情豐富,不會不理解我為什麼要給您寫這封信,您聰明絕頂,不會不原諒我的這一舉動。永遠懷念您的AD.。」[AD.是小仲馬姓名(Alexandre Dumas)的法文縮寫。]從這封信里,我們可以看出小仲馬對阿爾豐西娜仍然懷着一定的感情,他作出分手的決定,心裡是相當痛苦的。據我們所知,小仲馬沒有收到阿爾豐西娜的回信,而且從此之後,兩個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三個月後,小仲馬有了新的女友,她是當時頗有名氣的一位女演員,名叫阿娜伊絲·麗耶瓦娜。一八四六年十月初,小仲馬同他的父親一起去西班牙和北非地區旅行,十月十八日抵達馬德里,他不知通過什麼途徑得悉阿爾豐西娜病情惡化,便寫了一封短函寄回巴黎,向她表示問候。小仲馬在阿爾及利亞度過了整整一個冬季,於次年二月十日返回巴黎,而這時阿爾豐西娜已經去世一個星期,她的遺體也早已安葬在蒙馬特公墓里了。據說,小仲馬曾經去過瑪德萊娜大街阿爾豐西娜生前的住所,他看到的卻是人們正在清點、拍賣阿爾豐西娜的遺物的場面。根據死者的遺囑,拍賣所得的錢款除了償還債務之外,餘額全部贈給她的一位生活在諾曼底鄉間的外甥女,但是這位接受遺產的外甥女必須遵守死者規定的條件:她永遠也不能來巴黎。這個謎一般的遺囑顯然是發人深思的,其中似乎包含着無限的幽怨和深意。然而,對此感觸最沉重,思索最深刻的也許不是別人,而是小仲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