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四十一章 · 2 線上閱讀

「當然生得出來的。」

「我拼命想生。我把孩子往下擠,但是它溜開了。又來了。給我上麻藥啊。」

午後二時,我出去吃中飯。咖啡店裡有幾個人坐着喝咖啡,桌上還放着一杯杯櫻桃白蘭地或者蘋果白蘭地。我揀了一張桌子坐下。「有東西吃嗎?」我問侍者。

「午飯時間過了。」

「你們沒有什麼常備的菜嗎?」

「你可以吃酸泡菜。」

「就拿酸泡菜和啤酒來好了。」

「小杯還是大杯?」

「一小杯淡的。」

侍者端來一盤酸泡菜,上邊放有一片火腿,另有一根臘腸埋在這燙熱的酒浸的捲心菜里。我邊吃菜邊喝啤酒。我肚子很餓。我看看咖啡店裡的人。有張桌邊有人在打牌。我旁邊那張桌子有兩個男人在抽煙談話。咖啡店裡煙霧騰騰。我吃早飯的那個白鐵面的酒吧的後面,現在有三個人了:那老頭兒,一個穿黑衣服的胖女人,坐在一個櫃檯後邊計算客人的酒菜點心,還有一個圍着一條圍裙的孩子。我不曉得那女人生過多少孩子,生的時候又怎麼樣。

吃完了酸泡菜,我回醫院去。現在街上已經打掃乾淨了。放在門口的垃圾桶都拿掉了。天陰多雲,但是太陽還是想衝出來。我乘電梯上樓,跨出電梯,順着走廊往凱瑟琳的房間走,因為我的白大褂放在那裡。我穿上大褂,在脖子後邊扣好。我照照鏡子,覺得自己很像一個留鬍子的冒牌醫生。我順着走廊往接生間走。接生間的門關着,我敲敲。沒有回音,我便轉動門把手走進去。醫生坐在凱瑟琳的旁邊。護士在房間的盡頭做些什麼。

「你先生回來了,」醫生說。

「哦,親愛的,我有個最奇妙的醫生,」凱瑟琳用一種很怪的聲音說。「他講給我聽最奇妙的故事,當我痛得太難過時,他便叫我完全失去知覺。他好極了。你好極了,醫生。」

「你醉了,」我說。

「我知道,」凱瑟琳說。「但是你用不着說出來。」過後又是「快給我,快給我」。她抓住面罩,喘吁吁地吸氣,又短促又深入,弄得面罩答答響。接着她一聲長嘆,醫生伸出左手拿走面罩。

「這次可真痛得厲害,」凱瑟琳說。她的聲音非常怪。「我現在不會死了,親愛的,我已經過了死的關口。你不高興嗎?」

「你可別再往那兒闖。」

「我不會的。但我已經不怕它了。我不會死的,親愛的。」

「你當然不會做這種傻事情,」醫生說。「你不會丟下你的先生就走的。」

「哦,對。我不願死。我不會死。死太傻了。又來了。快給我。」

過了一會兒,醫生說:「亨利先生,你出去一會兒,我要檢查一下。」

「他要看看我究竟怎麼樣,」凱瑟琳說。「你等一會兒回來,親愛的,可以嗎,醫生?」

「可以,」醫生說。「他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就叫人請他進來。」

我走出門,順着走廊走到凱瑟琳產後要呆的房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看房間四下。我上衣口袋裡有份報,是我出去吃中飯時買來的,現在就拿出來翻看。外邊天開始黑下來。我開了電燈看報。過了一會兒,我不看了,便熄了燈,看着外邊黑下來。不曉得為什麼醫生不叫人來喊我。也許我不在場好一點吧。他也許要我走開一會兒。我看看表。十分鐘內他再不來喊我,我自己看看去。

可憐又可憐的好凱特啊。這就是你同人家睡覺的代價。這就是陷阱的盡頭。這就是人們彼此相愛的結果。謝謝上帝,總算有麻藥。在有麻藥之前,不曉得還該怎麼苦。產痛一開始,女人就投入了運轉水車的流水中。凱瑟琳懷孕的時期倒很順利。沒什麼不好過的。簡直很少嘔吐。她到了最後才感到十分不舒服。到末了她還是逃不了懲罰。世界上沒有什麼僥倖的事。絕對沒有!我們就是結婚五十次,結果還會是一樣。倘若她死去怎麼辦?她不會死的。現在女人分娩不會死的。所有的丈夫都是這樣想的。是的,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會死的。她只是難受一陣子罷了。生頭胎通常是拖得很久的。她不過是難受一陣子罷了。事後我們談起來,說當時多麼苦,凱瑟琳就會說並不真的那麼苦。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是的,不過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我告訴你。不要傻裡傻氣。只是受一陣子罪罷了。只是「自然」在使她活受罪罷了。只是因為是頭胎,生頭胎差不多總是拖得很久的。是的,不過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她為什麼要死?她有什麼理由要死?只是一個孩子要生出來,那是米蘭夜夜歡娛的副產品。孩子引起麻煩,生了下來,然後你撫養他,說不定還會喜歡他。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會死的。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會死的。她沒事。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嗨,那怎麼辦呢?倘若她死去呢?

醫生走進房來。

「有什麼進展,醫生?」

「沒有進展,」他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我檢查過了——」他把檢查的結果詳盡地講給我聽。「從那時候起我就等着看。但是沒有進展。」

「你看應當怎麼辦?」

「有兩個辦法。一種是用產鉗,但是會撕裂皮肉,相當危險,況且對嬰孩可能不利,還有一種就是剖腹手術。」

「剖腹手術有什麼危險?」倘若她死去呢!

「危險性並不比普通的分娩大一點。」

「你親自動手術嗎?」

「是的。我大約要用一小時作準備,請幾個人來幫忙。或許不到一小時。」

「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主張剖腹手術。要是這是我自己的妻子,我也採用這種手術。」

「手術後會有什麼後遺症嗎?」

「沒有。只有開刀的刀疤。」

「會不會有感染?」

「危險性不比用產鉗那麼大。」

「倘若不動任何手術呢?」

「到末了還是得想個辦法。亨利夫人的精力已經大大消耗了。越趁早動手術就越安全。」

「那麼趁早動手術吧,」我說。

「我去吩咐作準備。」

我走進接生間。護士陪着凱瑟琳。凱瑟琳正躺在台子上,被單下肚子高突出來,人很蒼白疲憊。

「你告訴他可以動手術吧?」她問。

「是的。」

「這多好啊。這樣一小時內就全能解決了。我快垮了,親愛的。我不行了。請給我那個。不靈了。唉,不靈了!」

「深呼吸。」

「我是在深呼吸。唉,再也不靈了。不靈了!」

「再拿一筒來,」我對護士說。

「這筒就是新的。」

「我真是傻瓜啊,親愛的,」凱瑟琳說。「但是那東西再也不靈了。」她哭起來。「哦,我多麼渴望生下這個孩子,不要招麻煩,現在我可完了,完全垮了,而它不靈了。哦,親愛的,它完全不靈了。我只要止痛,死也不顧了。哦,親愛的,請止住我的痛。又來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嗚嗚咽咽地呼吸着。「不靈了。不靈了。不靈了。你不要在意,親愛的。請你別哭。不要在意。我不過是完全垮了。你這可憐的寶貝。我多麼愛你,我要努力。這次我要熬一下。他們不可以再給我點什麼嗎?但願他們再給我個什麼。」

「我一定使它靈。我把它全開到頭。」

「現在給我吧。」

我把指針轉到了頭,她用力作深呼吸,抓在面罩上的那隻手放鬆下來。我關掉麻藥,拎起面罩。她慢慢甦醒過來,好像從遙遠的地方迴轉來似的。

「這好極了,親愛的。哦,你待我太好了。」

「你勇敢一點,因為我不能老是這麼做。這會要你命的。」

「我再也不是勇敢的了,親愛的。我全垮了。人家已經把我打垮了。這我現在知道了。」

「人人都是這樣的。」

「但是這太可怕了。疼痛來個不停,直到使你垮掉為止。」

「一小時內就都解決了。」

「這豈不是太好嗎?親愛的,我不會死吧?」

「不會。我包管你不會。」

「因為我不想丟下你死去,只是我給弄得累死了,而且我覺得就要死了。」

「瞎說。人人都有這種感覺的。」

「有時候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你不會的。你不可以。」

「但是倘若我死呢?」

「我不讓你死。」

「趕快給我。給我!」

過後她又說:「我不會死的。我不願讓自己死去。」

「你當然不會的。」

「你陪着我吧?」

「我不看手術。」

「我的意思是你別走開。」

「當然。我始終不會走開的。」

「你待我真好。又來了,給我。多給我一些。它不靈了!」

我把指針撥到三字,然後撥到四字。我希望醫生早點回來。撥過了二字,我心裡就慌張。

終於另一位醫師來了,帶來了兩名護士,把凱瑟琳抬上一個有車輪的擔架,我們就順着走廊上走去。擔架迅速地在走廊上前進,被推進一部電梯,人人都得緊貼着牆,才能容納這擔架;電梯往上開,接着打開一道門,出了電梯,這橡皮車輪的擔架順着走廊往手術間。醫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幾乎認不得了。此外還有一位醫生和一些護士。

「他們得給我一點什麼,」凱瑟琳說。「他們得給我一點什麼。哦,醫生,求求你,多給我一點,叫它有效!」

有一位醫生拿個面罩罩住她的臉,我從門口望進去,看見手術間附有梯形座位的小看台,燈光明亮。

「你可以從那道門進去,坐在上邊看,」一名護士對我說。手術間的上邊擺着幾條長凳,用欄杆隔開。俯瞰着白色的手術台和那些燈。我望望凱瑟琳。面罩罩在她臉上,現在她很安靜。他們把擔架往前推。我轉身走上走廊。有兩名護士正往看台的入口處匆匆趕來。

「是剖腹手術啊,」一個說。「他們要做剖腹手術了。」

另外一個笑起來。「我們剛剛趕上。豈不是好運道?」她們走進通看台的門去。

又一名護士走進來了。她也在匆匆趕來。

「你直接進去吧。進去吧,」她說。

「我呆在外邊。」

她趕緊進去了。我在走廊上踱來踱去。我怕進去。我望望窗外。天已黑了,但是借着窗內的燈光,我看得出外面在下雨。我走進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看看一隻玻璃櫃裡那些瓶子上的籤條。接着我又走出來,站在沒有人的走廊上,望着手術間的門。

一位醫生出來了,後面跟着一名護士。醫生雙手捧着一件什麼東西,好像是只剛剛剝了皮的兔子,跨過走廊,走進另外一道門。我走到他剛走進去的門前,發現他們正在房間裡對付一個新生的嬰孩。醫生提起孩子來給我看。他一手提着孩子的腳後跟,一手拍他。

「他沒事吧?」

「他好極啦。該有五公斤重。」

我對他沒有感情。他跟我好像沒有什麼關係似的。我沒有當父親的感覺。

「這兒子你不覺得驕傲嗎?」護士問。他們在洗他,用什麼東西包着他。我看見那張小黑臉和一隻小黑手,但是沒見到他動或聽到他哭。醫生又在給孩子做些什麼。看醫生樣子有點不安。

「不,」我回答。「他差一點兒要了他媽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