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四十一章 · 1 線上閱讀

有一天早晨,我三點鐘左右醒來,聽見凱瑟琳在床上翻來覆去。

「你好嗎,凱特?」

「有點痛,親愛的。」

「是不是有規則的陣痛?」

「不,不太有規則。」

「要是有規則的話,我們上醫院去。」

當時我很困,就又睡着了。過了一會兒,我又醒過來。

「你最好還是打電話給醫生吧,」凱瑟琳說。「我想這次也許是真的了。」

我打電話找醫生。「每次疼痛相隔多少時間?」醫生問。

「多少時間痛一次,凱特?」

「大概是一刻鐘一次吧。」

「那麼應當上醫院去了,」醫生說。「我穿上衣服,馬上就去。」

我掛斷了,另打個電話給車站附近的汽車行,叫一部出租汽車。好久沒人來接電話。最後,總算有個人答應即刻開部車子來。凱瑟琳正在穿衣服。她的拎包已經收拾好,裡邊放着她住院的用品和嬰孩的東西。我到外邊走廊上去按電鈴喊電梯。沒有回音。我走下樓去。樓下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夜班警衛員。我只好自己開電梯上去,把凱瑟琳的拎包放進去,她走進電梯,我們便朝下開。警衛給我們開了門,我們走出去,坐在通車道的台階旁的石板上,等汽車來。夜空無雲,滿天星星。凱瑟琳很興奮。

「我真高興,這可開始了,」她說。「過一會兒,一切就會過去的。」

「你是個勇敢的好姑娘。」

「我不害怕。不過我倒希望汽車早一點來。」

我們聽見車子在街上開來,看見車前燈的燈光。車子轉入車道,我扶凱瑟琳上了車,司機把拎包放在前面的座位上。

「往醫院開,」我說。

我們出了車道,開始上山。

到了醫院,我們走進去,我提着拎包。有個女人坐在一張桌子邊,她在一本簿子上寫下凱瑟琳的姓名、年齡、地址、親屬、宗教信仰等等。她說她沒有宗教信仰,那女人就在那個詞後邊的空白處打了一條槓子。她報的姓名是凱瑟琳·亨利。

「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她說。我們乘電梯上去。那女人停了電梯,領着我們走下一條走廊。凱瑟琳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臂。

「就是這房間,」那女人說。「請你脫衣服上床吧?這裡有件睡衣給你換。」

「我有睡衣,」凱瑟琳說。

「你還是穿這一件吧,」那女人說。

我走出去,坐在走廊上一張椅子上。

「你現在可以進來了,」那女人站在門口說。凱瑟琳躺在一張窄床上,穿着一件方領的樸素的睡衣,看上去好像是粗布被單改成的。她對我笑笑。

「我現在在好好的疼痛了,」她說。那女人抓着她的手腕,看着表計算陣痛的時間。

「剛才痛得好厲害,」凱瑟琳說。從她臉上我看得出疼痛的程度。

「醫生呢?」我問那女人。

「他正躺着睡覺。用得着他時他就會來的。」

「我現在得給夫人做件事,」護士說。「請你再出去一趟好不好?」

我到走廊上去。廊上空無一物,有兩個窗戶,長廊上所有的門都關閉着。這兒有醫院的氣味。我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地板,為凱瑟琳禱告。

「你可以進來了,」護士說。我就進去。

「哈囉,親愛的,」凱瑟琳說。

「怎麼樣?」

「現在來得相當勤了。」她的臉扭成一團。過後她笑笑。

「方才真痛得厲害。護士,你能不能再把你的手放在我背上?」

「只要對你有幫助,」護士說。

「你去吧,親愛的,」凱瑟琳說。「到外邊去吃點什麼吧。護士說我還要拖好久哩。」

「初次分娩通常是拖得很長的,」護士說。

「請出去吃點東西吧,」凱瑟琳說。「我真的很好。」

「我再呆一會兒。」

產痛相當經常了,接着緩解了。凱瑟琳很興奮。痛得厲害的時候,她說痛得好。痛一減輕她就覺得失望,怪不好意思的。

「出去吧,親愛的,」她說,「你在這兒,反而叫我不自在。」她的臉扭曲起來。「來了。這次好一點。我很想做個好妻子,好端端地生下這孩子。請你出去吃些早點,親愛的,然後回來。我沒你也行。這位護士待我很好。」

「你有很充分的時間吃早點,」護士說。

「那我就走吧。再會,親愛的。」

「再會,」凱瑟琳說,「同時也替我吃一頓好好的早點。」

「這兒什麼地方可以吃早點?」我問護士。

「順着街走下去,廣場上有家咖啡店,」她說。「現在總該開門了吧。」

外邊天在亮了。我順着空空的街道走到咖啡店。店窗上有燈光。我走進去,站在白鐵的酒吧前,有個老頭兒給了我一杯白葡萄酒和一隻奶油蛋卷。蛋卷是昨天剩下來的。我拿它泡在酒里吃,過後又喝了一杯咖啡。

「你這麼早做什麼?」老頭兒問。

「我妻子在醫院裡生孩子。」

「原來這樣。祝你運氣好。」

「再給我一杯酒。」

他拿起酒瓶來倒,溢出了一些酒,淌到白鐵面上去了。我喝完這杯酒,付了賬,跨出店去。沿街家家門口擺着個垃圾桶,等着倒垃圾的來。有一條狗正衝着一隻垃圾桶在嗅。

「你要找什麼?」我問,看看垃圾桶里有什麼東西可以拉出來給它吃;垃圾桶的上面只有些咖啡渣、塵埃和幾朵凋謝了的花朵。

「什麼都沒有啊,狗,」我說。狗走過街去了。到了醫院,我由樓梯走到凱瑟琳躺着的那一層,順着長廊走到她的房門口。我敲敲門。沒有回音。我推開門;房間裡空無一人,只有凱瑟琳的拎包還擱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睡衣掛在牆上的一隻鈎子上。我走出房去,順着走廊找人。我找到了一名護士。

「亨利太太在哪兒?」

「有位夫人剛進接生間去。」

「接生間在什麼地方?」

「我指給你看。」

她領我走到走廊的盡頭。那房間的門半開着。我看見凱瑟琳躺在一張台子上,蓋着一條被單。護士站在台子的一邊,另一邊站着醫生,醫生的旁邊有些圓筒。醫生手裡拿着一個一頭通一根管子的橡皮面罩。

「我給你件白大褂,你可以進去,」護士說。「請上這兒來。」

她給我披上一件白大褂,在脖子後邊用只別針扣住。

「你現在可以進去了,」她說。我走進去。

「哈囉,親愛的,」凱瑟琳用一種勉強的聲調說。「我沒有什麼進展。」

「你就是亨利先生嗎?」醫生問。

「是的。情況怎麼樣,醫生?」

「情況很好,」醫生說。「我們上這兒來,為了上麻醉藥,減輕產痛,比較方便。」

「我現在要了,」凱瑟琳說。醫生把橡皮面罩往她臉上一罩,轉動一隻刻度盤上的指針,我看着凱瑟琳在急促地深呼吸。她隨即把面罩推開。醫生關掉小龍頭。

「這次並不痛得厲害。方才有一次痛得很厲害。醫生使我完全失去了知覺,可不是嗎,醫生?」她的聲調很怪。說到「醫生」這兩字時調門特別高。

醫生笑笑。

「我又要了,」凱瑟琳說。她抓住橡皮面罩緊緊地按在臉上,急促地呼吸着。我聽見她微微呻吟着。接着,她把面罩推開,微笑起來。

「這次可痛得厲害,」她說。「這次痛得真厲害。你別擔心,親愛的,你去吧。去再吃一頓早飯。」

「我要呆在這裡,」我說。

我們上醫院是早上三時左右。到了中午,凱瑟琳還在接生間裡。產痛又消退了。看她樣子非常疲乏,但是情緒還是好的。

「我一點也不中用,親愛的,」她說。「很對不起。我本以為很便當的。現在——又來了——」她伸手抓住面罩,捂在臉上。醫生轉動刻度盤,注視着她。過一會兒,疼痛過去了。

「這次不算什麼,」凱瑟琳說。她笑笑。「我太痴愛麻藥了。它真奇妙。」

「將來我們家裡也裝它一個吧,」我說。

「又來了,」凱瑟琳急促地說。醫生轉動刻度盤,看着他的表。

「現在每次相隔多久?」

「一分鐘左右。」

「你要吃中飯吧?」

「我等一會就去吃,」他說。

「你得吃點東西,醫生,」凱瑟琳說。「真對不起,我拖得這麼久。可不可以叫我丈夫給我上麻藥。」

「如果你願意的話,」醫生說。「你撥到二字上。」

「我明白,」我說。刻度盤上有個指針,可以用個把手轉動。

「我現在要了,」凱瑟琳說。她抓住面罩,緊緊罩在臉上。我把指針撥到二字上,等凱瑟琳一放下面罩,我就關掉。醫生讓我做點事真好。

「是你輸放的嗎,親愛的?」凱瑟琳問。她撫摸我的手腕。

「當然。」

「你多麼可愛。」她吸了麻藥,有點醉了。

「我上隔壁房間端個托盤吃東西,」醫生說。「你可以隨時喊我。」時間就這麼過去了,我看着醫生吃飯,過了一會兒,看見他躺下來抽根煙。凱瑟琳已經非常疲乏了。

「你看這孩子可生得出來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