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四十章 線上閱讀

我們度着幸福的日子。我們度過了正月和二月,那年冬天天氣非常好,我們生活得非常美滿。偶爾有暖風吹來,短期間冰雪融解,空氣中頗有春意,但是晴朗凜冽的寒風常常再度襲來,又是冬天季節了。到了三月,冬天的季節首次發生變化。夜裡落起雨來。第二天上午還是下個不停,使雪化成了雪水,搞得山坡景色黯然無趣。湖上和河谷上都罩着雲。高山上在下雨。凱瑟琳穿着笨重的大套鞋,我穿上戈丁根先生的長統雨靴,兩人同撐一把雨傘,越過那些把路上冰塊沖洗得乾乾淨淨的雪水和流水,往車站走去,找家小酒店歇歇腳,喝一杯午飯前的味美思。我們聽得見店外邊的雨聲。

「依你看,我們要不要搬進城?」

「你覺得怎麼樣?」凱瑟琳問。

「倘若冬天過了,雨季開始,山上生活就未免單調乏味。小凱瑟琳還有多少時間出生?」

「還有一個月吧。也許更長一些。」

「我們不如搬下山住在蒙特勒。」

「為什麼不索性上洛桑〔1〕去?醫院就在那兒啊。」

〔1〕 洛桑是瑞士的重要大城市,在蒙特勒西北,日內瓦湖北岸。它歷史悠久,15世紀就建有學院,於19世紀末改為大學,有醫學院。

「好的。不過我想那城市也許太大一點。」

「我們在大城市仍舊可以過我們獨自的生活,況且洛桑可能是個好地方。」

「我們什麼時候去呢?」

「我無所謂。你哪天要去都行。倘若你不想離開這裡,我也不離開。」

「我們看天氣再說吧。」

雨連下了三天。車站下邊的山坡上,現在雪都融化了。山道成為一股子泥濘的雪漿。外邊太濕,雪水泛濫,不好出去。下雨的第三天早上,我們決定下山搬進城去。

「這沒有關係,亨利先生,」戈丁根說。「你用不着先通知我。現在壞天氣開始了,我早就在想,你們不會呆下去的。」

「因為夫人的關係,我們反正總得住在靠近醫院的地方,」我說。

「我明白,」他說。「將來孩子生了下來,你們會回來住住吧?」

「好的,只要你們還有空房間的話。」

「春天天氣好,你們再來住住,享受一下這裡的春景。小傢伙和保姆可以安置在那個現在關着的大房間裡,先生和夫人可以照舊住在臨湖的老房間裡。」

「我來前會先寫信的,」我說。我們收拾好了行李,趕午飯後那班車子進城。戈丁根夫婦上車站來送行,戈丁根先生還用一部雪橇,穿過雪水給我們運行李。他們倆站在車站邊,在雨中向我們揮手告別。

「他們倆很和氣,」凱瑟琳說。

「他們待我們真好。」

我們從蒙特勒搭火車到洛桑。從車窗望望我們住過的地方,但是山都給雲遮住了。火車在韋維停了一停又朝前開,一邊是湖,另一邊是淋濕的褐色田野、光禿禿的樹林和濕淋淋的房屋。我們到了洛桑,揀了一家中型旅館。我們的馬車在街上走時,天還在下雨,車子一直趕進旅館停馬車處的入口。門房衣襟上掛有一串銅鑰匙,屋子裡有電梯,地板上鋪着地毯,還有白色盥洗盆配有一些亮晶晶的水龍頭,銅床和舒舒服服的大臥房,這一切比起山居的簡陋簡直是富麗堂皇的了。房間的窗戶朝着一個淋濕的花園,花園裡有圍牆,牆頂上裝有鐵柵。街道的坡度很陡,對街另有一家旅館,也有同樣的圍牆和花園。我望着雨落在花園裡的噴水池上。

凱瑟琳開了所有的電燈,開始打開行李。我叫了一杯威士忌蘇打,躺在床上看車站上買來的報紙。那時是一九一八年三月,德軍在法國的總攻擊已經開始了〔2〕。我邊喝威士忌蘇打邊讀報,凱瑟琳收拾着打開的行李,在房裡走來走去。

〔2〕 指德軍於3月21日發動的總攻擊,旨在分裂英法聯軍,個別擊破,結果英軍被逼撤退25英里。

「你知道我有些東西得準備起來了,親愛的,」她說。

「什麼?」

「嬰孩的衣服。到我這時期還不預備的人是很少的。」

「去買好了。」

「我知道。我明天就去買。我得打聽該備些什麼。」

「你應當知道。你是個護士啊。」

「但是醫院裡可很少有士兵生小孩的。」

「我倒是要生。」

她扔枕頭打我,把威士忌蘇打打潑了。

「我再給你叫一杯,」她說。「打潑了,對不起。」

「本來快喝完了。上床來吧。」

「不。我得把這房間整理得像個樣子。」

「像什麼樣子?」

「像我們的家。」

「索性連協約國〔3〕的旗子都掛起來吧。」

〔3〕 協約國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與德奧土保四國對抗的英法俄,後來也包括意大利、美國等。

「哦,閉嘴。」

「再講一遍。」

「閉嘴。」

「你講得那么小心,」我說,「好像怕得罪人似的。」

「我是不想得罪人。」

「那麼上床來吧。」

「好吧。」她走過來坐在床上。「我知道我現在沒味道了,親愛的。我就像個大麵粉桶。」

「不,你不是的。你又美又甜。」

「我只是你討來的黃臉老婆。」

「不,你不是的。你越來越美麗了。」

「不過我還會瘦下去的,親愛的。」

「你現在就是瘦的。」

「你喝醉了。」

「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

「還有一杯快來啦,」她說。「然後我們就吩咐把飯送上來吃好嗎?」

「好的。」

「那麼我們就不出去了,行嗎?今天夜裡我們就呆在這裡。」

「還要玩,」我說。

「我要喝點酒,」凱瑟琳說。「這不會傷我的。也許我們可以要一點我們喝慣的卡普裏白葡萄酒。」

「可以要到的,」我說。「這樣規模的旅館,一定備有意大利酒。」

茶房敲敲門。他端着一隻盤子進來,上面放着一杯放有冰塊的威士忌,旁邊還有一小瓶蘇打水。

「謝謝,」我說。「放在那兒吧。請開兩客飯上來,再拿兩瓶不帶甜味的卡普裏白葡萄酒,用冰冰好。」

「要不要第一道先來個湯?」

「你要湯嗎,凱特?」

「要的。」

「拿一客湯來。」

「謝謝,先生。」他出去把門帶上了。我回頭看報,看報上的戰事消息,把蘇打水從冰塊上慢慢地倒進威士忌里。我本該吩咐他們別把冰塊放在酒里。冰要另外放。只有這樣你才能知道威士忌有多少,免得蘇打水衝下去,忽然發覺沖得太淡了。我要叫他們拿整瓶的威士忌來,冰和蘇打水另外放。這辦法最妥當。好的威士忌喝起來非常痛快。是人生快事之一。

「你在想什麼,親愛的?」

「想威士忌。」

「威士忌怎麼啦?」

「想它多麼好。」

凱瑟琳做了個鬼臉。「好吧,」她說。

我們在這家旅館住了三星期。過得還算不錯;餐廳里通常沒什麼人,我們夜飯多半在房間裡吃。我們在城裡溜達,乘齒輪車到歐契〔4〕,在湖邊走走。天氣相當暖和了,竟像春天一樣。我們懊惱沒在山上住下去,但是春季的氣候只有幾天,殘冬的苦寒忽然又來到了。

〔4〕 歐契是洛桑城南的一個村子,在日內瓦湖湖濱,所謂齒輪車,其實就是用鐵索升降的纜車。

凱瑟琳上城裡買了孩子應用的東西。我跑到拱廊商場一家體育館去練拳擊。我通常是早上去的,那時凱瑟琳還躺在床上,很晚才起來。假春天那幾天很不錯,打拳後沖一個淋浴,在街上走時聞得到春天的氣息,上家咖啡店歇歇腳,坐下看看人,讀讀報,喝一杯味美思;然後回旅館和凱瑟琳一同吃中飯。拳擊體育館那位教練留着小髭,拳法謹嚴,動作急促,但如果你果真回他幾拳,他可就整個垮下來了。不過那地方倒很愉快。空氣光線都好;我相當下苦功,跳繩,對着假想對手練拳,躺在地板上,在從敞開的窗外射進的一攤陽光里作腹部運動;和教練對打的時候偶爾嚇嚇他。起初對着一面窄窄的長鏡子練習打拳,我好不習慣,因為看着一個留鬍子的人在打拳,太不像個樣子。到了後來,只當它好玩就是了。我開始練拳的時候,本想剃掉鬍子的,但是凱瑟琳不答應。

有時凱瑟琳和我乘馬車到郊外去兜風。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驅車郊遊很是有趣,我們還找到了兩個可以吃飯的好地方。現在凱瑟琳不能走得很遠了,我也樂於陪她趕車子在鄉間道路上跑跑。碰到天氣好,我們總是盡興而歸,從來不覺得沉悶。我們知道孩子快要出生,兩人都覺得有件什麼事在催促我們盡情作樂,不要浪費我們在一起的任何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