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三十八章 · 2 線上閱讀

「還有一件東西我要看,但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屠場〔6〕?」

〔6〕 指芝加哥市的宰牛場。美國作家厄普頓·辛克萊曾根據這地方的內幕寫成長篇小說《屠場》,於1906年出版,轟動一時。

「不是。我記不得了。」

「伍爾沃思大廈〔7〕?」

〔7〕 紐約市的一家百貨公司,當時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築物。

「不是。」

「大峽谷〔8〕?」

〔8〕 在美國亞利桑那州北部,是科羅拉多河所沖毀的河谷,氣象宏偉。

「不是。不過這我也想看看。」

「那麼是什麼呢?」

「金門〔9〕!這就是我要看的。金門在哪兒?」

〔9〕 金門是舊金山灣西通太平洋的海峽,風景極佳,當時尚未架上大橋。

「舊金山。」

「那我們就上那兒去吧。我本來就想觀光舊金山的。」

「好。我們就上那兒去。」

「現在我們就回山上去。好吧?我們趕得上登山纜車嗎?」

「五點過一點有一班車子。」

「我們就趕這一班車子。」

「好的。等我再喝一杯啤酒。」

我們出了酒店,走上街,爬上到車站去的台階,天氣異常寒冷,一股寒風從羅納河河谷直刮下來。街上的店窗里點着燈,我們爬上陡峭的石階到了上邊一條街,又爬了一段石階,才到車站。電氣火車在那兒等着,車裡的燈都開着。那裡有個鐘面,指明開車的時間。鐘面上的長短針指着五點十分。我再看看車站裡的時鐘,五點零五分。我們上車時,我看見司機和賣票員正從車站酒店裡出來。我們坐下了,打開窗子。火車上用電氣設備取暖,很是氣悶,不過窗子外有新鮮的冷空氣送進來。

「你疲倦嗎,凱特?」我問。

「不。我感覺良好。」

「路程並不遠。」

「我喜歡乘這車子,」她說。「你不必替我操心,親愛的。我感覺良好。」

雪到聖誕節前三天才落下來。有一天早晨,我們醒來才知道在下雪。房間裡的爐子火光熊熊,我們呆在床上,看着外邊在紛紛下雪。戈丁根太太端走了早餐的托盤,在爐子裡添了些木柴。那是一場大風雪。她說雪是半夜左右開始下的。我走到窗邊望出去,看不清楚路對面。風颳得呼呼響,雪花亂舞。我回到床上,我們躺下來交談。

「我很希望能夠滑雪,」凱瑟琳說。「不能滑雪真太糟了。」

「我們找部連橇到路上走走去吧。那就像乘普通車子一般,沒什麼危險。」

「顛動得厲害嗎?」

「我們等着瞧吧。」

「希望不要顛動得太厲害。」

「等一會兒我們到雪上溜溜去。」

「中飯前去吧,」凱瑟琳說,「散步可以開開胃口。」

「我總是肚子餓。」

「我也是。」

我們到外面去踏雪,但是風颳着積雪,我們沒能走多遠。我在前頭走,打開一條路來,一直走到車站就再也走不下去了。雪花亂舞,我們看不見前面的東西,只好走進車站旁邊的一家小酒店,拿把刷帚,彼此掃去身上的雪,坐在一條長凳上喝味美思。

「這是場大風雪,」女招待說。

「是的。」

「今年雪下得很晚。」

「是的。」

「我可以吃條巧克力嗎?」凱瑟琳問。「也許太近午飯時間了吧?我總是肚子餓。」

「吃一條好啦,」我說。

「我要吃一條有榛子的,」凱瑟琳說。

「是很好吃的,」女招待說。「我最喜歡吃這一種。」

「我再來杯味美思,」我說。

我們出了酒店往回走,方才用腳踩出來的那條小徑現在又被雪遮沒了。原來踩出的腳印只有微凹的痕跡了。雪扑打着我們的臉,我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們撣掉身上的雪,進屋去吃中飯。戈丁根先生端上中飯。

「明天可以滑雪,」他說。「你滑雪嗎,亨利先生?」

「我不會。倒是想學學。」

「學起來很便當。我兒子回來過聖誕節,由他來教你吧。」

「好極了。他什麼時候來?」

「明天夜晚。」

飯後我們坐在小房間的爐子邊,望着窗外的飛雪,凱瑟琳說,「親愛的,你不想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跑一趟,跟男人們一起滑滑雪嗎?」

「不。我為什麼要去?」

「我想你有時候,除了我以外,也會想見見其他人。」

「你可想見見其他人?」

「不想。」

「我也是。」

「我知道。但你是不同的。我因為懷着孩子,所以不做什麼事也心安理得。我知道我現在十分笨拙,話又嚕囌,你應當到外面溜達溜達去,才不至於討厭我。」

「你要我走開嗎?」

「不。我不要你走。」

「我本來就不想走。」

「上這兒來,」她說。「我要摸摸你頭上那塊腫塊。這是個大腫塊。」她用手指在上邊撫摸了一下。「親愛的,你喜歡留鬍子嗎?」

「你要我留嗎?」

「也許很有趣。我喜歡看看留起鬍子來的你。」

「好的。我就留。現在就開始。這是個好主意。可以給我點事情做做。」

「你在愁着沒事做嗎?」

「不。我喜歡這種生活。這是一種很好的生活。你呢?」

「我覺得這生活太可愛了。我只是怕我現在肚子大了,也許會惹你厭煩。」

「哦,凱特。你就是不曉得我愛你愛得發瘋了。」

「是愛着這樣子的我嗎?」

「就愛着這樣子的你。我生活得很好。我們豈不是過着一種很好的生活嗎?」

「我過得很好,不過就怕你有時想動動。」

「不。我有時也想知道前線和朋友們的消息,但是我不操心。我現在什麼都不大想。」

「你想知道誰的消息呢?」

「雷那蒂,教士,還有好些我認得的人。但是我也不大想他們。我不願想起戰爭。我和它沒有關係了。」

「現在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你正在想。告訴我。」

「我正在想,不曉得雷那蒂有沒有得梅毒。」

「只是這件事嗎?」

「是的。」

「他得了梅毒嗎?」

「不曉得。」

「幸喜你沒有得。你得過這一類的病沒有?」

「我患過淋病。」

「我不喜歡聽。很痛嗎,親愛的?」

「很痛。」

「我倒希望也得。」

「不,別胡說。」

「我講真話。我希望像你一式一樣。我希望你玩過的姐兒我都玩過,我就可以拿她們來笑話你。」

「這倒是一幅好看的圖畫。」

「你患淋病可不是一幅好看的圖畫。」

「我知道。你瞧現在在下雪了。」

「我寧願看你。親愛的,你為什麼不把頭髮留起來?」

「怎麼個留法?」

「留得稍為長一些。」

「現在已經夠長了。」

「不,還要長一些,這樣我可以把我的剪短,你我就一式一樣了,只是一個黃頭髮一個黑頭髮。」

「我不讓你剪短。」

「這一定有趣。長頭髮我已經厭煩了。夜裡在床上時非常討厭。」

「我喜歡你的長頭髮。」

「短的你就不喜歡嗎?」

「也許也喜歡。你現在這樣子正好。」

「剪短也許很好。這樣你我就一式一樣了。哦,親愛的,我這樣的需要你,希望自己也就是你。」

「你就是我。我們是一個人。」

「我知道。夜裡我們是的。」

「夜裡真好。」

「我要我們的一切都混合為一體。我不要你走。我只是說說罷了。你要去,就去好了。不過要趕快回來。嘿,親愛的,我一不和你在一起,就活得沒有勁。」

「我永遠不會走開的,」我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就不行啦。我再也沒有任何生活了。」

「我要你有生活。我要你有美好的生活。但是我們要一同過這生活,不是嗎?」

「現在你要我不留鬍子還是留鬍子?」

「留。留起來。一定會叫人高興的。也許新年時就留好了。」

「你現在想下棋玩玩嗎?」

「我寧願玩玩你。」

「不。我們還是下棋吧。」

「下了棋我們再玩。」

「是的。」

「那麼好吧。」

我把棋盤拿出來,擺好棋子。外邊還在落着漫天大雪。

有一次我夜裡醒來,知道凱瑟琳也醒了。月亮照在窗戶上,窗玻璃上的框子在床上投下黑影。「你醒了嗎?親愛的?」

「是的。你睡不着嗎?」

「我剛剛醒來,想到我第一次見你時,人差不多瘋了。你還記得嗎?」

「當初你是稍微有一點瘋。」

「我現在再也不是那樣子了。我現在挺好。你說挺好說得真好聽啊。說挺好。」

「挺好。」

「哦,你真可愛。而我現在已經不瘋了。我只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快樂幸福。」

「睡去吧,」我說。

「好的。我們同時同刻睡去。」

「好的。」

但是我們並沒有同時同刻睡去。我還醒了好久,東想西想,看着凱瑟琳,月光照在她臉上。後來我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