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三十五章 · 2 線上閱讀

我看着她刷頭髮,她的頭半斜着,頭髮盡落在一邊。外面天已暗了,床頭的燈光照在她的頭髮、脖子和肩膀上。我走過去親她,握住了她那拿發刷的手,她的頭倒在枕頭上。我親着她的脖子和肩膀。我是那麼愛她,感到有點昏暈。

「我不想走了。」

「我不想讓你走。」

「那麼我就不去了。」

「不。去。只是去一會兒,過後就回來。」

「我們就在這兒吃晚飯。」

「快去快來。」

葛雷非伯爵已經在彈子間裡。他正在練習打彈子,彈子檯頂上的燈光照耀下來,他的身子顯得很脆弱。燈光圈外不遠的地方有一張打紙牌的桌子,上面擺着一隻放冰的銀桶,冰塊上突出着兩瓶香檳酒的瓶頸和瓶塞。我進去往台子走,葛雷非伯爵直起身子朝我迎上來。他伸出手來。「你在這裡真是太叫人愉快了。你還賞光和我打彈子,實在太好了。」

「謝謝你的邀請。」

「你完全恢復了沒有?人家告訴我,你在伊孫左河上受了傷。我希望你現在好了。」

「我很好。你好嗎?」

「哦,我身體一向是好的。但是我越來越老了。我發覺了一些老年的徵象。」

「我不相信。」

「我是老了。給你舉個實例吧?我講意大利語比較不費力。我約束自己,避免講意大利語,但是我人一累,就覺得講意大利語輕鬆得多。所以我知道我老了。」

「我們可以講意大利語。我也有點累了。」

「哦,不過你累的話,該講英語比較不費力吧。」

「美國語。」

「是的。美國語。請講美國語。那是一種可愛的語言。」

「現在我很少見到美國人。」

「那你一定若有所失。見不到同胞不好過,尤其是女同胞。我有過這種體會。我們打彈子吧?要不,你覺得太累?」

「我並不是真的累。不過說說笑話罷了。你讓我幾分?」

「你近來常常打彈子嗎?」

「一次也沒有。」

「你的技術本來很不錯。一百分讓十分吧?」

「你過分誇獎我了。」

「十五分。」

「那很好,不過你還是會打敗我的。」

「我們賭一點錢怎麼樣?你打球一向喜歡下注的。」

「我看還是這麼辦吧。」

「好。我讓你十八分,我們算一分一法郎。」

他打得一手好彈子,雖則他讓我十八分,到五十分時我只贏了他四分。葛雷非伯爵按按牆上的電鈴,喊酒保來。

「請你開一瓶,」他說。隨即轉對我說:「我們來點小刺激吧。」酒冰冷,不帶甜味,品質醇良。

「我們講意大利語好嗎?你不大在乎吧?現在這是我最大的偏愛了。」

我們繼續打彈子,停手時就喝口香檳,用意大利語交談,不過話也講得很少,只專心打彈子。葛雷非伯爵打到一百分時,我還只九十四分。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

「現在我們來喝另一瓶酒,你對我談談戰事好啦。」他等我先坐下。

「談旁的事吧,」我說。

「你不願意談它嗎?好。最近你看了什麼書?」

「沒有什麼,」我說。「我這人恐怕太愚蠢了。」

「哪裡。不過你應當看看書。」

「戰時有什麼好書?」

「有個法國人巴比塞,寫了本書叫做《火線》〔6〕。還有《勃列特林先生看穿了》〔7〕。」

〔6〕 亨利·巴比塞(1873—1935)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在戰壕中寫成本書,揭露戰爭的罪惡。該書於1916年出版。

〔7〕 這是英國作家威爾斯發表於1916年的優秀反戰小說。

「他可並沒有看穿。」

「什麼?」

「他沒有真的看穿。這些書醫院裡都有。」

「這麼說你近來是在看書的吧?」

「看一點,但沒什麼很好的。」

「依我看,《勃列特林先生》這書,對於英國中產階級的靈魂,是個很好的分析研究。」

「我可不知道什麼是靈魂。」

「可憐的孩子。我們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是靈魂。你信教嗎?」

「只在夜裡。」

葛雷非伯爵笑笑,用手指把酒杯轉動一下。「我本以為年紀越大,一定更熱心信教,但是我並沒有這樣的變化,」他說。「這真太可惜了。」

「你死後還想活下去嗎?」我問,話出了口立即覺得自己太糊塗了,竟提起死字。但是他全不介意。

「那要看你現在的生活怎麼樣。我這一生過得很愉快。我希望能永遠活下去,」他笑笑說。「我也差不多算長壽的了。」

我們坐在深深的皮椅里,香檳放在冰桶里,我們的酒杯放在我們中間的小几上。

「要是你活到我這樣老的年齡,一定會發覺許多事情是奇怪的。」

「你一點也不見老。」

「衰老的是身體。有時我害怕,怕我的一個手指會像粉筆那樣斷掉。至於精神,倒沒有老,也沒變得更聰明。」

「你倒是聰明的。」

「不,這是個大謬論;說什麼老人富有智慧。人老並不增加智慧。只是越來越小心罷了。」

「這也許就是智慧。」

「這是一種很不討人喜歡的智慧。你最珍重的是什麼?」

「我愛的人。」

「我也是。這並不是智慧。你珍重生命嗎?」

「珍重的。」

「我也是。因為我所有的只有這個。因此給自己做壽開宴會,」他大笑起來。「你也許比我聰明。你不做壽。」

我們兩人都喝一口酒。

「你對戰爭究竟怎樣看法?」我問。

「我認為,是愚蠢的。」

「哪一邊會贏呢?」

「意大利。」

「為什麼?」

「他們是個比較年輕的國家。」

「年輕的國家必然打勝仗?」

「在相當時期內是這樣的。」

「過了那時期又怎麼樣呢?」

「他們變成老一點的國家了。」

「你還說你沒有智慧。」

「好孩子,這不是智慧。這是犬儒主義。」

「我聽起來倒是充滿智慧。」

「那也並不特別如此。我還可以把反面的例子舉出來。不過,這也算不壞就是啦。你的香檳喝完沒有?」

「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喝一點?過一會兒我就得換衣服去了。」

「我們也許不要再喝了吧。」

「你真的不想再喝了?」

「真的。」他站了起來。

「我希望你運氣非常好,非常快樂,身體非常非常健康。」

「謝謝。我則希望你長生不老。」

「謝謝。我已經是如此了。還有,你以後倘若變得虔誠的話,我死後請替我禱告。這事我已經拜託了好幾位朋友。我本以為自己會虔誠起來,可是到底不行。」他似乎苦笑了一下,不過到底笑還是沒笑,卻很難說。他太老了,滿臉皺紋,一笑起來,牽動那麼多的皺紋,全然分不出層次。

「我可能變得很虔誠,」我說。「無論如何,我為你禱告就是了。」

「我一向以為自己會變得虔誠的。我家裡的人,死時都很虔誠。但是我到現在還不熱心。」

「是時間太早吧。」

「也許太遲了。我大概已經超過了熱心信教的年齡。」

「我只在夜裡才有宗教情緒。」

「那時你也是處在戀愛中啊。別忘記戀愛也是一種宗教情緒。」

「你真的這樣相信嗎?」

「自然啦。」他朝桌子踏前一步。「你肯來打彈子,真太好了。」

「我也很愉快。」

「我們一同上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