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三十章 · 2 線上閱讀

田野的前頭有一幢農舍,周圍栽着樹,房屋旁邊還搭有一些農家小建築物。二樓有個陽台,用柱子支着。

「我們還是一個個分開些走吧,」我說。「我先走。」我朝農舍走去。田野里有一條小徑。

越過田野走過去時,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從農舍附近的樹木間,或者就從農舍里開槍打我們。我朝農舍走去,越看越清楚了。二樓的陽台和倉房聯在一起,柱子間撅出着一些乾草。院子是用石塊鋪砌的,所有的樹木都在滴着雨水。院子裡有一部空空的雙輪大車,車槓高高翹在雨中。我走到了院子,穿過去,在陽台下站住了。屋門開着,我便走進去。博內羅和皮安尼也跟着我進去。屋裡很暗。我繞到後邊廚房去。一個沒蓋的爐子裡還有爐灰的餘燼。爐灰上方雖則吊有幾隻鍋子,可是都是空的。我找來找去,找不到什麼可以吃的。

「我們得到倉房裡去躲躲,」我說。「你去找找看可有什麼吃的東西,皮安尼,找到就拿上來。」

「我去找好了,」皮安尼說。

「好吧,」我說。「我上去看看倉房。」我在底層的牛欄里找到了一道往上走的石梯。在下雨天,牛欄帶着乾燥而好聞的氣息。牲口都沒有了,大概主人走時趕走了。倉房裡裝着半屋乾草。屋頂上有兩個窗子,一個上面釘着木板,另一個是狹窄的老虎窗,朝北面開的。倉房裡有一道斜槽,以便叉起乾草從這兒滑下去餵牲口。地板上通樓下的方孔上架有橫樑,運草車開進樓下,就可以把乾草叉起送到樓上。我聽見屋頂上的雨聲,聞到乾草的氣息,當我下樓時,還聞到牛欄里純淨的干牛糞味。我們可以把南面的窗子撬開一條木板,張望院落里的動靜。另外一道窗朝着往北的田野。我們要逃的話,兩個窗子都通屋頂,倘若樓梯不能派用場,還可以利用那餵牲口的斜槽滑下去。這個倉房很寬大,一聽見有人聲,就可以躲在乾草堆里。這地方似乎挺不錯。我相信,要是方才人家不對我們開槍的話,我們一定已經平平安安到南邊了。南邊有德國軍隊是不可能的。他們從北邊開過來,從西維特爾趕公路而來。他們不可能從南邊繞過來。意軍更為危險。他們驚慌失措了,看見任何東西就胡亂開槍。昨天夜裡我們撤退時,聽見有人說有許多德國兵穿上了意軍軍裝,混在從北方撤退的隊伍中。我不相信。戰爭中這種謠言有的是。打仗時敵人是常常會這樣對付你的。你沒聽說過我們也有人穿上德軍軍服去跟他們搗蛋的。這種事也許有人做,不過似乎很困難。我不相信德國人會這麼做。我不相信他們非這麼做不可。我們的撤退根本用不到人家來搗亂。軍隊這麼龐大,路又這麼少,撤退必然混亂。根本沒人下令指揮,不要說什麼德國人。不過,他們還會把我們當作德軍而開槍。他們把艾莫打死啦。乾草味很香,我躺在倉房裡的乾草堆上,好像是退回到了年輕的時代。年輕時我們躺在乾草堆里聊天,用氣槍打歇在倉房的高高的山牆上的麻雀。那座倉房現在已拆掉了,有一年他們把鐵杉樹林砍了,從前有樹林的地方只剩下一些殘樁、乾巴巴的樹梢、枝條和火後的雜草。你往後退是不行的。要是你不往前走,又怎麼樣呢?你再也不能回到米蘭。要是你回到了米蘭,又怎麼樣呢?我聽着北方烏迪內那方向的槍聲。我只聽見機槍聲。沒有炮聲。這才叫人稍為心安。公路邊一定還布置着一些軍隊。我朝下望去,借着這乾草倉房內的暗光,看見皮安尼站在下邊卸草的地板上。他拿着一根長香腸,一壺什麼東西,脅下還挾着兩瓶酒。

「上來吧,」我說。「梯子就在那兒。」話出了口我才發覺,我該下去幫他拿東西。我剛才在乾草上躺了一會,弄得頭腦胡裡胡塗。我剛才幾乎睡着了。

「博內羅呢?」我問。

「我就告訴你,」皮安尼說。我們走上梯子。我們把食物放在樓上的乾草堆上。皮安尼拿出他的刀子,上邊帶有拔瓶塞的鑽子,他用那鑽子去開酒瓶。

「瓶口上用蠟封着,」他說。「一定是好酒。」他笑笑。

「博內羅呢?」

皮安尼望着我。

「他走了,中尉,」他說。「他情願當俘虜去。」

我一聲不響。

「他怕我們都會被打死。」

我抓住那酒瓶,一句話也不說。

「你看,我們對這場戰爭根本就沒有信心,中尉。」

「那麼你為什麼不也走呢?」我說。

「我不願意離開你。」

「他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中尉。他溜走了。」

「好吧,」我說。「你切香腸好不好?」

皮安尼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着我。

「我們談話時我就切好了,」他說。我們坐在乾草上吃香腸,喝酒。那酒一定是人家藏起預備舉行婚禮用的。年代這麼長久,有點褪色了。

「你守着這個窗子望出去,路易吉,」我說。「我過去守那道窗口。」

我們每人各自喝一瓶酒,我就拿了我那一瓶走過去,平躺在乾草上,由那窄窄的小窗口望着濕淋淋的鄉野。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我只看到一片片農田、赤裸的桑樹和落着的雨。我喝喝酒,但是酒並不叫我愉快。因為年代太久了,變了質,失去了味道和色澤。我看着外面天黑下來;黑暗來得很快。今天夜裡一定是個漆黑的雨夜。天一黑就不必守望了,我於是就到皮安尼那邊去。他睡着了,我沒叫醒他,只在他旁邊坐了一會。他是個大個子,一睡着就不容易醒。過了一會兒,我叫醒他,我們就上路了。

那是個奇異的夜晚。我不知道我期望碰到什麼,或許是死亡,或許是在黑暗中打槍並奔跑,但是想不到卻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先是趴在公路邊的水溝後面,等着一營德國兵開過,等他們走過後,我們才越過公路,一直朝北走。我們有兩次貼近德國部隊,但是他們並沒有看見我們。我們繞着城的北面走過烏迪內,一個意大利人也沒碰見,過了一會兒便走進大撤退的基本行列,整夜往塔利亞門托河趕去。我真想不到撤退的規模這麼宏大。不但是軍隊,整個國家都在撤退。我們整夜趕着路,走得比車輛還要快。我的腿發痛,人又疲乏,但是我們還是走得很快。博內羅情願去當俘虜,真太傻了。其實一點危險都沒有。我們穿越兩國大軍,完全沒發生意外。艾莫要是沒給打死,我們不會感覺有任何危險。我們沿着鐵路大大方方地走,沒人來麻煩我們。艾莫的被殺是太突兀而太沒理由了。不曉得博內羅正在什麼地方。

「你覺得怎麼樣,中尉?」皮安尼問。路上車輛和軍隊很擁擠,我們在路的旁邊走着。

「我好。」

「我走得發膩了。」

「嗯,我們現在只要走就行了。用不到再操心。」

「博內羅是個傻瓜。」

「他真是傻瓜。」

「他的事你怎麼處理呢,中尉?」

「我還不知道。」

「你可以不可以就報告說他被俘虜了?」

「我不知道。」

「你看,要是戰爭繼續下去,上面會給他家屬找大麻煩的。」

「戰爭不會繼續下去的,」一個士兵說。「我們正在回家。戰爭結束了。」

「人人都在回家。」

「我們都在回家。」

「快走,中尉,」皮安尼說。他想越過那些士兵。

「中尉?哪一個是中尉?打倒軍官!」

皮安尼攙住我的胳臂。「我還是叫你名字吧,」他說。「他們或許會來尋事。他們已經槍殺了一些軍官。」我們趕了幾步,趕過了那些部隊。

「我不會打一份報告叫他家屬吃苦頭的。」我繼續我們的談話。

「要是戰爭真結束了,那就沒有關係了,」皮安尼說。「但是我不相信戰爭已經結束。真這樣就太好啦。」

「我們不久就會知道的,」我說。

「我不相信戰爭結束。他們都這樣想,我可不相信。」

「Viva la Pace!〔1〕」一個士兵叫喊起來。「我們回家去啦。」

〔1〕 意語,「和平萬歲!」

「倘若我們大家都回家,那太好了,」皮安尼說。「你豈不想回家嗎?」

「想的。」

「我們回不了。依我看,戰爭還沒有結束。」

「Andimo a casa!〔2〕」一個士兵喊道。

〔2〕 意語,「回家去!」

「他們丟掉了步槍,」皮安尼說。「他們在走的時候把槍摘下,丟掉了。然後就喊口號。」

「他們不應該丟掉步槍。」

「他們以為只要把槍丟掉,人家就沒法再叫他們打仗了。」

在黑暗中和雨中,我們沿着路邊趕路,我看見許多士兵還掛着步槍。槍在披肩上邊撅出來。

「你們是哪一個旅的?」一個軍官叫道。

「和平旅,」有人喊道。軍官一聲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