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二十五章 · 2 線上閱讀

「你明白嗎,雷寧?」

「哦,明白了。我一輩子碰到許多神聖禁忌的事。你身上倒是很少有的。現在大概連你也有神聖不可侵犯的事了。」他望着地板。

「你自己一個禁忌都沒有嗎?」

「沒有。」

「一個都沒有?」

「沒有。」

「我可以隨便亂說你母親或你的姐妹嗎?」

「還可以亂說你那位『姐妹』〔1〕啊,」雷那蒂搶着說。我們兩人都笑起來。

〔1〕 姐妹在這裡是雙關語,西方習俗稱護士為姐妹。

「還是那老超人的本色,」我說。

「或許是我妒忌吧,」他說。

「不,你不會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講別的。你有沒有結了婚的朋友?」

「有,」我說。

「我可沒有,」雷那蒂說。「除非是人家夫婦彼此不相愛的。」

「為什麼?」

「他們不喜歡我。」

「為什麼?」

「我是那條蛇。我是那條理智的蛇。」

「你搞錯了。蘋果才是理智。〔2〕」

〔2〕 指亞當和夏娃受蛇(撒旦)的引誘,吃了蘋果(分別善惡的果子)而失樂園的故事。詳見《聖經·創世記》第3章。這裡的理智或可譯為智慧。

「不,是那條蛇。」他愉快一點了。

「你的思想不要太深刻,人就好一點,」我說。

「我真愛你,乖乖,」他說。「等我當了意大利的偉大思想家,你再來拆穿我吧。但是我知道許多事情,我還說不出來。我知道得比你多。」

「對。你知道得多。」

「但是你還是可以過比較好的日子的。你就是後悔,也還可以過好一點的日子。」

「不見得吧。」

「哦,是這樣的。這是真話。我已經只在工作時才感到快樂。」他又瞅着地板。

「你再過一陣子就不這樣想了。」

「不會的。工作以外我只喜歡兩件事:一件事對我的工作有妨礙,另一件一做就完,或是半小時,或是一刻鐘。有時時間還要少一點。」

「有時還要少得多吧。」

「或許我進步了,乖乖。你哪裡知道。但是我現在只有這兩件事和我的工作。」

「你還會有別的興趣的。」

「不。我們從來不會有任何別的。我們生下來有什麼就是什麼,從來學不會別的。我們從來不吸收任何新的東西。我們一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你不是拉丁人,真應當高興哩。」

「哪裡有什麼拉丁人。那只是『拉丁』式的思想。你對於你的缺點太得意揚揚了,」我說。雷那蒂抬起頭來大笑。

「我們就住口吧,乖乖。想得太多,我累了。」他進房間時就看上去很疲乏了。「快到吃飯的時間了。你回來我心中歡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戰友。」

「戰友們什麼時候吃飯?」我問。

「馬上就吃。我們再喝一杯,為了你那隻肝。」

「像聖保羅那樣。」

「你搞錯了。那原是講酒和胃。因為你胃口的關係,可以稍微用點酒。〔3〕」

〔3〕 保羅是早期基督教最重要的使徒之一,曾到猶太國以外的諸外邦去傳教。這裡引的話見《聖經·提摩太前書》第5章第23節:「因你胃口不清,屢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點酒。」

「不管你瓶子裡是水是酒,」我說。「也不管你說喝的目的是為什麼。」

「敬你的愛人,」雷那蒂說。他擎起杯子來。

「好。」

「關於她,我決不再說一句髒話。」

「不要過於勉強。」

他把科涅克白蘭地喝光。「我是純潔的,」他說。「我像你一樣,乖乖。我也去找個英國姑娘。事實上你那姑娘,我認識她比你還早,只是對我來說,她長得太高了。長得高大的女郎就做個妹妹,」他引用了一個典故。〔4〕

〔4〕 《聖經·創世記》第12章第10到20節寫亞伯拉罕因饑荒避難埃及,怕埃及人垂涎他的美貌妻子撒萊,因而殺他,便謊稱她是他的妹妹。如果他的確是引用這個典故,那麼「高大」或可譯為「碩美」。

「你有顆純潔可愛的心,」我說。

「可不是嗎?所以他們叫我最最純潔的雷那蒂。」

「最最骯髒的雷那蒂。」

「走吧,乖乖,趁我心思還純潔的時候,我們就下去吃飯吧。」

我洗了臉,梳了頭,同他一起下樓。雷那蒂有點醉了。到我們吃飯的屋子裡時,飯還沒燒好。

「我去把酒瓶拿來,」雷那蒂說。他上樓去了。我坐在飯桌邊,他拿了酒瓶回來,給我們每人倒了半杯科涅克白蘭地。

「太多了,」我說,拿起玻璃杯,對着飯桌上的燈照照。

「空肚子不算多。酒是件奇妙的東西。會把你的胃全部燒壞。這對你再有害沒有了。」

「對啊。」

「一天天自我毀滅,」雷那蒂說。「酒傷害你的胃,叫你的手顫抖。這對外科醫生再好也沒有了。」

「你推薦這方子。」

「全心全意。我只用這方子。喝下去,乖乖,等着生病好啦。」

我喝了半杯。我聽得見勤務兵在走廊上喊道:「湯!湯好了!」

少校走進來,向我們點點頭,坐下。坐在飯桌邊,他顯得個子很小。

「只有我們這幾個人嗎?」他問。勤務兵把盛湯的大碗放下,他就舀了一盤子湯。

「人是到齊了,」雷那蒂說。「除非教士也來。他要是知道費德里科在這兒的話,一定會來。」

「他現在在哪兒?」

「在307陣地,」少校說。他正忙着喝湯。他揩揩嘴,小心地揩揩他那上翹的灰色小鬍子。「他大概會來的吧。我打過電話,叫人家傳話給他,說你回來了。」

「飯堂可惜不像從前那麼熱鬧了,」我說。

「是的,現在安靜了,」少校說。

「我來鬧鬧吧,」雷那蒂說。

「喝點酒吧,恩里科,」少校說。他給我的杯子倒滿了酒。意大利實心面端進來了,大家都忙着吃。大家快吃完面時,教士才來。他還是那老樣子,身材瘦小,皮膚黃褐色,看上去很結實。我站起身來,我們握手。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一聽說你來了就趕回來,」他說。

「坐下吧,」少校說。「你遲到了。」

「晚安,教士,」雷那蒂說,教士這兩字是用英語說的。從前有個專門逗教士的上尉,會講一點英語,他們就學他的。「晚安,雷那蒂,」教士說。勤務兵端湯給他,但是他說,就先吃實心面好了。

「你好?」他問我。

「好,」我說。「近來情況怎麼樣?」

「喝一點酒吧,教士,」雷那蒂說。「為了你的胃口,稍微用一點酒。這是聖保羅的教導,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教士有禮貌地說。雷那蒂倒了一杯酒。

「聖保羅那傢伙,」雷那蒂說。「弄出這一切麻煩來的都是他。」教士望望我,笑笑。我看得出這樣逗他,現在他也無所謂了。

「聖保羅那傢伙,」雷那蒂說。「他本是個一再犯罪的壞蛋,是個迫害教會的人,後來沒有勁頭了,就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5〕他搞完了才制定了許多清規戒律,限制我們這些勁頭正足的人。這話可不是真的,費德里科?」

〔5〕 關於保羅皈依基督教的事跡,詳見《聖經·使徒行傳》第9章第1到9節。

少校笑笑。我們正在吃燉肉。

「天黑以後,我照例不談論聖徒,」我說。吃燉肉的教士抬起頭來對我笑笑。

「他也跑到教士那邊去了,」雷那蒂說。「從前那些專門逗教士的能手哪兒去了?卡伐堪蒂呢?勃隆恩蒂呢?西撒萊呢?難道全沒幫手,非叫我一個人單獨來逗他?」

「他是個好教士,」少校說。

「他是個好教士,」雷那蒂說。「但是教士還是教士。我想恢復以前飯堂的熱鬧。我要費德里科心裡高興。見鬼去吧,教士!」

我注意到少校在盯着他,發覺他已醉了。他的瘦臉很蒼白。襯着他那蒼白的前額,他的頭髮顯得黑黑的。

「沒關係,雷那蒂,」教士說。「沒關係。」

「你見鬼去,」雷那蒂說。「這該死的一切都見鬼去。」他往後靠在椅背上。

「他工作過分緊張,人太累了,」少校對我說。他吃完了肉,用一片麵包蘸着肉汁吃。

「該死,我才無所謂哪,」雷那蒂對着桌邊的眾人說。「這一切都見鬼去。」他狠狠地瞪着全桌上的人,眼神呆滯,臉色蒼白。

「好的,」我說。「這該死的一切都見鬼去。」

「不,不,」雷那蒂說。「你不行。你不行。我說你不行。你因為又氣悶又空虛,才會這樣子,沒有旁的意思。我告訴你,沒有旁的意思。一點都沒有。我知道,我一停止工作就會這樣子。」

教士搖搖頭。勤務兵把盛肉的大盤子端走。

「你為什麼吃肉?」雷那蒂轉對教士說。「你豈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嗎?〔6〕」

〔6〕 天主教徒星期五守齋。

「今天是禮拜四,」教士說。

「你撒謊。今天是星期五。你在吃我們的主的身體。那是天主的肉。我知道。那是戰死的奧國鬼子的肉。你在吃的就是這東西。」

「白肉〔7〕是軍官的肉,」我說,湊着把那老笑話講完。

〔7〕 白肉指雞等禽類的背部和胸膛等處的肉,煮熟後顏色較淡。

雷那蒂大笑。他倒了一杯酒。

「你們不必認真,」他說。「我只是有點兒瘋罷了。」

「你應該休假一下,」教士說。

少校連忙對着教士搖頭。雷那蒂瞅着教士。

「照你想,我應該休假一下?」

少校又對教士搖頭。雷那蒂眼睜睜地望着教士。

「隨你的便,」教士說。「你不喜歡,不休假也行。」

「你見鬼去,」雷那蒂說。「他們想攆走我。每天夜晚他們都想攆走我。我把他們打退了。我就是得了那個,又算什麼。人人都得的。全世界都得了。起初,」他改用演講者的口氣說,「是一顆小小的膿皰。隨後我們注意到兩個肩膀間發出皮疹。這以後症狀都沒有了。我們只相信用水銀來治療。」

「或者用灑爾佛散〔8〕,」少校安靜地補上一句。

〔8〕 俗名六〇六,為當時治梅毒的特效藥。

「一種汞製劑,」雷那蒂說。現在他的談吐趾高氣揚。「我還知道一種藥,比那個要好上兩倍。好教士啊,」他說。「你永遠不會染上的。乖乖都會染上。這病是一種工業事故。只是一種工業事故罷了。」

勤務兵把甜點和咖啡端了進來。甜點是一種黑麵包布丁,上邊澆了一層厚厚的甜醬。油燈在冒煙;黑煙在燈罩內差一點冒到頂。

「拿兩支蠟燭來,把燈端走,」少校說。勤務兵點了兩支蠟燭放在兩個碟子上端進來,把燈拿出去吹滅了。雷那蒂現在安靜下來了。看他樣子還好。我們談着話,喝了咖啡後,大家走到門廊上。

「你要跟教士談話。我得進城去,」雷那蒂說。「晚安,教士。」

「晚安,雷那蒂,」教士說。

「回頭見,弗雷迪,」雷那蒂說。

「回頭見,」我說。「早點回來。」他做了個鬼臉,走出門去了。少校和我們還一起站着。「他很疲乏,工作又過度,」他說。「他自以為也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是可能他果真得了也不一定。他現在自己在治。晚安。你天亮以前就走吧,恩里科?」

「是的。」

「那麼再會啦,」他說。「祝你運氣好。柏圖齊會來喊醒你,陪你一起去的。」

「再會,少校長官。」

「再會。他們說奧軍要發動進攻,我可不相信。我希望不至於是事實吧。不管來攻不來攻,不會打這兒攻進來的。吉諾會告訴你一切的。電話現在通了。」

「我會經常打電話來。」

「就請你經常打來吧。晚安。別讓雷那蒂喝那麼多白蘭地。」

「我想法子不讓他喝那麼多。」

「晚安,教士。」

「晚安,少校長官。」

他到他的辦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