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二十四章 線上閱讀

我們步行下樓,不乘電梯。樓梯上的地毯已經破爛了。晚餐送上來時我已經付了餐費,但那個端菜的侍者這時卻守在大門邊的椅子上。他跳起身來,鞠了個躬,我就跟着他走進一間小房間,付清了房錢。旅館經理還記得我是他的朋友,拒絕我先付錢,不過他走時又記得打發一名侍者守在門口,防我不付賬就溜。我看這種事有過的;連經理的朋友都靠不住。戰爭時期朋友實在太多了。

我叫侍者去叫一部馬車,他從我手裡接過凱瑟琳的包裹,撐了一把雨傘走出去。我們從窗口看見他冒雨過街。我們站在那間小房間裡望着窗外。

「你覺得怎麼樣,凱瑟琳?」

「想睡覺。」

「我覺得空虛飢餓。」

「吃的東西你有沒有?」

「有,在我的野戰背包里。」

我看見馬車來了。車子停下,馬的頭在雨中低垂着,侍者下了車,打開傘,走回旅館來。我們在大門口迎上他,在雨傘下順着給打濕的走道走,上了路石邊的馬車。水在明溝里流着。

「你們的包裹在座位上,」侍者說。他打着雨傘站着,等待我們上了車付了小賬。

「多謝多謝。一路愉快,」他說。趕車的一拉起韁,馬就走了。撐着雨傘的侍者也就轉身回旅館。我們沿街趕車,向左轉彎,然後再朝右拐,到了火車站前面。燈光下站着兩名憲兵,站在雨剛剛打不到的地方。燈光映照着他們的帽子。在車站燈光下,雨絲清晰透明。有名搬行李工人從車站的拱廊下走出來,他拱着肩膀迎着雨。

「不用,」我說。「謝謝,用不着你。」

他又回到拱廊下去躲雨。我轉向凱瑟琳。她的臉在車蓋的暗影中。

「我們不如就在這裡告別吧。」

「我不能進去嗎?」

「不行。」

「再會,凱特。」

「你把醫院的地址告訴他吧?」

「好的。」

我把地址告訴了趕車的。他點點頭。

「再會,」我說。「保重自己和小凱瑟琳。」

「再會,親愛的。」

「再會,」我說。我踏進雨中,車子走了。凱瑟琳探出頭來,我看見她在燈光下的臉。她笑一笑,揮揮手。馬車順着街道駛去,凱瑟琳指指拱廊。我順着她的手望去,只望見那兩名憲兵和那拱廊。原來她要我走到裡邊去躲雨。我走了進去,站着觀望馬車轉彎。隨後我穿過車站,走下跑道去找火車。

醫院的門房正在月台上等我。我跟着他上車,擠過人群,順着車廂中的通道走,穿過一道門,看見那機槍手正坐在一個單間的一角,單間裡坐滿了人。我的背包和野戰背包就擺在他頭頂上的行李架上。通廊上站着許多人,我們進去時,單間中的人都看着我們。車裡的座位不夠,人人板起敵意的臉。機槍手站起來讓我坐。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瘦削而個子很高的炮兵上尉,下巴上有一條紅色的傷疤。他剛才從通廊的玻璃窗外朝里看了看,然後才走進來。

「你怎麼說?」我問。我轉身面對着他。他個子比我高,他的臉在帽舌的暗影下顯得很瘦削,傷疤又新又亮。單間裡的每個人都在望着我。

「你這樣不行呀,」他說。「你不可以叫個士兵替你占座位。」

「我已經這麼做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看見他的喉結一上一下。機槍手站在座位前。通廊上的其他人從玻璃窗外望進來。單間裡的人都沒有說什麼。

「你沒有這種權利。我比你早兩個鐘頭就來了。」

「那你要的是什麼呢?」

「座位。」

「我也要。」

我注視着他的臉,感覺到單間裡的人都反對我。我也不怪他們。他有理。但是我要座位。還是沒人作聲。

哼,真見鬼,我想道。

「坐下吧,上尉先生,」我說。機槍手一讓開身,高個子上尉便坐了下去。他望望我。他的臉好像挨了一下似的。不過他座位總算有了。「把我的東西拿下來。」我對機槍手說。我們走到通廊上。列車滿了,我知道再也找不到座位了。我給醫院門房和機槍手每人十里拉。他們沿着通廊走去,到了外邊月台上,還朝各車窗內張望,但是找不到座位。

「到了布里西亞或許有人下車,」門房說。

「到了布里西亞上來的人更多,」機槍手說。我和他們告別,我們握握手,於是他們走了。他們倆都覺得怪不好意思。在車上,大家都站在通廊上,車子開了。列車開出站去,我看着車站的燈光和車場。外邊還在下雨,不一會,玻璃窗濕了,外面的景物看不見了。後來我睡在通廊的地板上;睡前先把藏着金錢和證件的皮夾子塞在襯衫和褲子內,使它擱在馬褲的褲腿內。我整夜睡覺,到了布里西亞和維羅那,都有更多的人上車,我醒一醒又睡着了。我的頭枕着一隻野戰背包,雙手抱着另一隻,同時又摸得着我的背包,所以儘管讓人家跨過我的身體,只要不踩着我。通廊地板上到處躺着人。有些人站着,扳住了窗上的鐵杆子,或者靠在門上。這班車子總是擁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