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二十章 線上閱讀

有一天下午,我們到跑馬場去。弗格遜也去,還有克羅威·羅吉斯,就是那個給炮彈雷管炸傷眼睛的青年。中飯後,姑娘們去打扮換衣服,克羅威和我則坐在他病房的床沿上,翻閱賽馬報紙,研究各匹馬過去的成績和今天的預測。克羅威的頭還扎着繃帶,他本不關心賽馬,只是因為閒來無事,才經常閱讀賽馬報紙,注意每匹馬的進展變化。他說今天的馬都不好,但是我們只有這些馬可賭賽。老邁耶斯喜歡他,常常透露給他一些內部消息。邁耶斯每次看賽馬,幾乎每賭必勝,不過他不願意把內部消息告訴人家,因為買那匹馬票子的人一多,彩金就往下跌了。這裡的賽馬非常腐敗。各國因跑馬犯規而被賽馬場開除的騎師,在意大利仍舊在當。邁耶斯的情報相當好,但是我不喜歡請教他,因為有時候你問他,他常常不回答,你看得出他告訴你時,總顯得很為難,但是因為某種原因,他總覺得有義務告訴我們一些,特別是克羅威,他對他透露消息比較不太難過。克羅威的兩隻眼睛都受了傷,有一隻是重傷,而邁耶斯自己眼睛也有毛病,所以他喜歡克羅威。邁耶斯賭什麼馬,從來不告訴他妻子。他妻子有時贏有時輸,大多是輸,話可嘮嘮叨叨個沒完。

我們四人趕一部敞篷馬車到聖西羅去。那天天氣很好,我們趕着馬車穿過公園,沿着電車軌道出城,一到城外,路上全是塵土。城外有些別墅,圍着鐵柵,有花草蔓生的大花園、有流着水的溝渠和青翠的菜園,菜葉上積有塵土。我們越過平原,望得見農民的屋子、豐腴青翠的田地和農場的水溝,還有北邊的高山峻岭。往跑馬場趕的馬車很多,守大門的人讓我們進去,並不查驗入場證,因為我們身穿軍裝。我們下了馬車,買了節目表,穿過內場,跨過那鋪得又平又厚的跑馬道,來到停馬的圍場。大看台已經陳舊了,是用木頭搭成的,賣馬票處就設在看台底下,在馬房邊排成一長列。有一群士兵靠着內場的圍欄邊。圍場上的人也相當多,在大看台後邊的樹木底下,有人拉着馬繞着圈子走,讓馬活動活動。我們見到一些熟人,弄到兩把椅子給弗格遜和凱瑟琳坐,觀察那些馬。

馬由馬夫牽着走,一匹跟着一匹,馬頭垂下。有一匹紫黑色的馬,克羅威發誓說那是染出來的顏色。我們仔細看了一下,覺得顏色可能是染上去的。這匹馬在上鞍鈴搖了以後,才給拉出來。我們看那馬夫胳臂上的號數,對照節目表才知道這匹馬叫做賈巴拉克,是一匹閹過的黑馬。這一次競賽的馬,都是沒有贏過一千里拉或更多的。凱瑟琳也說那匹馬的顏色是假的。弗格遜說她沒有把握。我則以為那馬有點可疑。我們都同意購買這匹馬的票子,一共湊了一百里拉。根據賭注打賭表,這匹馬倘若跑贏的話,每里拉要付三十五里拉。克羅威走過去買馬票,我們則看着騎師騎着馬又繞了一個圈子,然後從樹木底下走上跑道,慢慢地跑往起點。

我們走上大看台去看賽馬。聖西羅當年還沒裝上彈性起跑柵,那個主持起跑者先叫馬排成一橫行——在遠遠的跑道上這些馬看起來很小——然後把長鞭啪的一揮,命令各匹馬起跑。馬跑過我們跟前時,那匹黑馬竟然一馬當先,到了轉彎的地方,它撇下了其餘的馬,跑到遠遠的前方去了。我用望遠鏡往遠處望去,看見黑馬的騎師正在死命拉住它,但是馬控制不住,等到拐彎轉入最後決勝的那段跑道時,它拋下其餘的馬,有十五匹馬馬身長度的距離。黑馬到了終點後還轉了一個彎才停下來。

「這太好了,」凱瑟琳說。「我們贏了三千多里拉啦。一定是匹好馬。」

「我只盼望他們付錢以前,馬的顏色可別掉了,」克羅威說。

「真是一匹可愛的馬,」凱瑟琳說。「不曉得邁耶斯先生買了它的票沒有。」

「你買了那匹贏的馬沒有?」我大聲問邁耶斯。他點點頭。

「我倒沒有,」邁耶斯太太說。「孩子們,你們押的是哪匹馬?」

「賈巴拉克。」

「真的?賭注是三十五對一啊!」

「我們喜歡它的顏色。」

「我不喜歡。我看它樣子不大對頭。人家叫我不要押它。」

「它不會付多少錢的,」邁耶斯說。

「牌價上明明寫着三十五對一啊,」我說。

「不會付多少錢的。快起賽的時候,」邁耶斯說,「有人押下了一大筆款子。」

「誰?」

「肯普頓和他那一幫人。你等着瞧吧。這匹馬付不到二對一。」

「那麼我們得不到三千里拉了,」凱瑟琳說。「我可不喜歡這種作弊的賽馬。」

「我們可以得到二百里拉。」

「那算不了什麼。那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我還以為我們快要得到三千里拉哩。」

「這樣腐敗,惹人厭惡,」弗格遜說。

「自然囉,」凱瑟琳說,「我們可不就是因為它形跡可疑才押它的。不過,我倒真想得到三千里拉呢。」

「我們下去喝杯酒,看他們付多少錢,」克羅威說。我們到了人家張貼號碼並搖鈴付款的地方,在賈巴拉克名字後寫着每十里拉可得十八個半里拉。這就是說,甚至不到二比一。

我們走進大看台下的酒吧間,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我們碰到兩個認識的意大利人和副領事麥克亞當斯,他們跟着我們上去找女士們。意大利人彬彬有禮,麥克亞當斯和凱瑟琳談話,我們則又下去押馬。邁耶斯正站在派彩處〔1〕附近。

〔1〕 這種跑馬賽,一般在每場截止購馬票後,由場方把每匹馬上的全部押金,扣去一定比例的手續費,再用計算器算出如果跑出名次後每張馬票能分到多少,在派彩處公布。

「問他賭哪匹馬,」我對克羅威說。

「你賭哪匹馬,邁耶斯先生?」克羅威問。邁耶斯拿出節目表來,用鉛筆指指第五號。

「我們也買它,行嗎?」克羅威問。

「儘管買。儘管買。可別告訴我妻子是我告訴你們的。」

「喝杯酒吧?」我問。

「不,謝謝。我從來不喝酒。」

我們用一百里拉賭第五號馬跑頭馬,又花一百里拉賭它跑二馬,隨後又是一人一杯威士忌蘇打。我覺得很高興,又結交了兩個意大利人,他們每人陪我們喝了一杯酒後,我們就去找女士們。這兩個意大利人也很彬彬有禮,跟先前那兩個一模一樣。過了一會兒,就沒人坐得下來了。我把馬票遞給凱瑟琳。

「買了哪匹馬?」

「我不知道。是邁耶斯先生選擇的。」

「你連馬的名字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你往節目表上去找吧。大概是第五號。」

「你的信心真動人,」她說。第五號馬果然贏了,但是付的錢很有限。邁耶斯先生很光火。

「你得花二百里拉才能贏到二十里拉,」他說。「十里拉的馬票得十二里拉。太不值得了。內人就輸了二十里拉。」

「我跟你下去走走,」凱瑟琳對我說。意大利人都站起身。我們走下大看台,往停馬的圍場走去。

「這賽馬你喜歡嗎?」凱瑟琳問。

「是的。我想是喜歡的。」

「依我看,這也不錯,」她說。「不過,親愛的,見那麼多的人我可受不了。」

「我們也沒見多少人啊。」

「人是不多。不過邁耶斯夫婦,還有那個銀行主任和他的妻子和女兒們——」

「我的即期支票是他兌給我的,」我說。

「不錯,不過他不兌的話,別人也肯兌給你的。那最後四個小伙子更叫人難受。」

「我們就呆在這裡看跑馬好了,就從圍欄這兒看。」

「那好極了。還有,親愛的,我們來賭一匹從來沒聽見過的馬,一匹邁耶斯先生不會押的馬。」

「好的。」

我們押了一匹名叫「給我點燃」的馬,結果跑時一共五匹,我們這匹馬跑第四。我們靠在圍欄上,看着馬跑過,一片馬蹄噠噠聲,還望見了遙遠的山峰以及在樹木和田野後邊的米蘭城。

「我覺得清爽多了,」凱瑟琳說。馬兒回來了,由大門走過,又濕又流汗,騎師們在叫馬兒安靜下來,把馬帶到樹底下,預備下馬。

「你不想喝杯酒嗎?我們可以在這兒喝酒賞馬。」

「我去拿,」我說。

「小夥計會送來的,」凱瑟琳說。她伸手一揮,馬房旁邊那個賣酒涼亭上就有個小夥計跑出來。我們在一張圓鐵桌邊坐下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倆單獨在一起更好些?」

「是的,」我說。

「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好孤單寂寞。」

「這兒好得很,」我說。

「是的。這賽馬場果真好看。」

「是不錯的。」

「你別給我弄得掃興,親愛的。你什麼時候想回去我就回去。」

「不,」我說。「我們就留在這兒喝酒吧。等一會兒,我們下去站在越水障礙邊,看障礙賽馬。」

「你待我真好,」她說。

我們倆單獨在一起一會兒後,倒又高興去見旁的人們了。我們盡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