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十二章 線上閱讀

我那病房很長,右首是一排窗,盡頭處有一道門通包紮室。我們的那一排床朝着窗子,窗下的另一排床則朝着牆壁。倘若你朝左側着身子,你就望得見包紮室的門。病房的盡頭處另有一道門,有時有人出入。倘若有人要死了,那張床邊就圍起屏風來,這樣你就看不見人家怎麼死去了,只看得見屏風底下醫生和男護士們的鞋子和綁腿,有時候到末了還聽得見他們的低語聲。隨後教士從屏風後走出來,接着男護士們回到屏風後,把屍首抬出去,上邊蓋着一條毛毯,從兩排床間的走道抬出去,於是有人把屏風折好拿走。

那天早晨,負責病房的少校問我,下一天能否上路。我答說行。他說,那麼明天清早就把我送出去。他說要上路還得趁早,否則天氣要太熱了。

人家把你從床上抬下,抬進包紮室去時,你能望到窗外,看見花園裡的那些新墳。有名士兵坐在那扇通花園的門外,在製造十字架,把埋葬在花園裡人的姓名、軍銜、所屬部隊用油漆寫在十字架上。他也替病房打打雜,還利用空閒時間用一隻奧軍步槍子彈殼給我做了一個打火機。醫生們人都很好,看來非常能幹。他們急於送我到米蘭去,因為米蘭的愛克司光設備比較好,而且等我經過手術後,可以在那兒接受理療。我自己也想到米蘭去。人家打算把我們都送到後方去,送得越遠越好,因為總攻擊一開始,這兒的病床有更迫切的需要。

離開野戰醫院的前夕,雷那蒂帶着同飯堂的那位少校來看我。他們說我將進米蘭一所新設立的美國醫院。有幾支美國救護車隊將調派到意大利來,這所醫院將照應他們和其他在意大利服役的美國人。紅十字會中有許多美國人。美國已經對德國宣戰,只是還沒對奧國宣戰〔1〕。

〔1〕 美國於1917年4月6日對德宣戰,對奧匈帝國則拖到同一年12月才宣戰。

意大利人相信美國對奧國一定也會宣戰,他們對任何美國人,甚至紅十字會人員,到意大利來,都覺得十分興奮。他們問我,威爾遜總統會不會對奧宣戰,我說那只是時間問題。我不曉得美國跟奧國有什麼過不去的,不過既然已對德宣戰,根據邏輯當然也會對奧宣戰。他們問我,我們對土耳其會不會宣戰。我說這倒不一定。因為火雞是美國的國鳥〔2〕,但是這句笑話翻譯得不太像樣,弄得他們又困惱又猜疑,於是我只好說,我們對土耳其大概也會宣戰的。那麼保加利亞呢?大家已經喝了幾杯白蘭地,我就乘興說,天啊,準定也會對保宣戰,還會對日本宣戰。他們於是說,日本豈不是英國的盟國嗎?該死的英國人,誰敢信任啊。日本要搶奪夏威夷,我說。夏威夷是在什麼地方?就在太平洋中。日本人為什麼要拿它?其實日本人也不是真的要它,我說。這都是流言罷了。日本人是個奇妙的矮小民族,喜歡跳舞喝淡酒。這倒有點像法國人,少校說。我們要從法國人手中收回尼斯和薩伏伊。我們要收回科西嘉島和整個亞得里亞海海岸線,雷那蒂說。意大利要恢復古羅馬的榮耀,少校說。我不喜歡羅馬,我說。又熱,虱子又多。你不喜歡羅馬?不,我是愛羅馬的。古羅馬是萬國之母。我永遠忘不了羅穆盧斯吸飲泰伯河水〔3〕。什麼?沒什麼。我們都上羅馬去吧。我們今天夜裡就去,永遠不回來。羅馬是個美麗的城市,少校說。是萬國之父和萬國之母,我說。羅馬這個詞是陰性,雷那蒂說。它不能又是父親。那麼誰是父親呢?是聖靈嗎?別褻瀆。我沒有褻瀆,我不過是要增加見識。你醉了,乖乖。誰灌醉我的?我灌醉你的,少校說。我灌醉你,因為我愛你,因為美國參戰了。完全卷進去了,我說。你明兒早上就要走了,乖乖,雷那蒂說。上羅馬去,我說。不,到米蘭去。到米蘭去,少校說,到水晶宮去,到科伐去,到坎巴雷去,到宓妃去,到大拱廊那兒去〔4〕。你這幸運兒。到意大利大飯店去,那兒我可以找喬治借錢〔5〕。到歌劇院去,雷那蒂說。你要到歌劇院去。每天晚上都去,我說。每天晚上去你可沒有那麼多的錢,少校說。

〔2〕 火雞和土耳其在英語中是同一個詞。火雞在美國是聖誕節的貴重食品。

〔3〕 羅穆盧斯為傳說中的羅馬城的創建者,和他的孿生兄弟雷穆斯在嬰孩時被拋在泰伯河中,後由牝狼乳哺育成人。

〔4〕 大拱廊是一條長長的連環拱廊,320碼長,16英尺寬,94英尺高,上邊是玻璃屋頂,兩邊是商店,咖啡店,飯店等等。這裡所提到的宓妃、坎巴雷等都是著名飯館。科伐是米蘭歌劇院旁邊的咖啡店。水晶宮可能是指大拱廊中央的那座穹隆形的玻璃塔。

〔5〕 喬治是米蘭一家大飯店的茶房頭目。

戲票很貴。我要從我祖父的戶頭上開一張即期匯票,我說。一張什麼?一張即期匯票。他不付款的話,我只好去坐牢。銀行里的甘寧漢先生是這麼給我支款的。我就是靠這種即期匯票混日子的。做祖父的怎麼可以讓一位愛國的孫子,一個為意大利犧牲生命的孫子去坐牢呢?美國的加里波的〔6〕萬歲,雷那蒂說。即期匯票萬歲,我說。我們的聲音得小一點,少校說。人家叫我們講得輕一點已經有好幾趟了。明兒你果真要走嗎,弗雷德里科?我不是告訴過你,他要上美國醫院去,雷那蒂說。到那些美麗的護士那兒去。不是野戰醫院那種長着鬍子的護士。是的,是的,少校說,我知道他要到美國醫院去。我倒不在乎他們的鬍子,我說。一個人倘若喜歡留鬍子,由他去留好了。你為什麼不留鬍子,少校長官?因為鬍子裝不進防毒面具去。裝得進去的。防毒面具里什麼都裝得進去。我曾經在防毒面具里嘔吐過。別這麼大聲,乖乖,雷那蒂說。我們都知道你上過前線。哦,好孩子,你走了以後我怎麼辦呢?我們得走了,少校說。我們變得傷感起來了。聽着,我有件驚人的消息告訴你。你那位英國姑娘。知道嗎?你天天夜裡上他們醫院去找的那個英國姑娘。她也要上米蘭去。她跟另外一位一塊兒調到美國醫院去。美國來的護士還沒有到達。我今天跟他們那部門的負責人談過。前線的女人太多了。他們要調一批回去。這個消息你覺得怎麼樣,乖乖?好。不錯吧?你去住在一個大城市裡,還有你那位英國姑娘來跟你親熱。我幹嗎不受傷呢?你也許會受傷的,我說。我們得走了,少校說。我們喝酒,叫嚷,打擾着弗雷德里科。別走。不,我們得走了。再會。祝你走運。萬事順利。再見。再見。再見。早點回來啊,乖乖。雷那蒂吻我。你有來沙爾的味道。再會,乖乖。再會。萬事順利。少校拍拍我的肩膀。他們躡着腳走出去。我發覺我自己相當醉了,也就睡着了。

〔6〕 加里波的(1807—1882),為意大利愛國志士。

第二天我們一早動身,四十八小時後抵達米蘭。沿途很不舒服。我們在美斯特列這一邊時,火車在側線上停了很久,有些兒童跑來朝車廂里張望。我叫一個小孩去買一瓶科涅克白蘭地,但他回來說,只有格拉巴白蘭地。我就叫他去買來,酒來後我把找錢賞給他,接着便和鄰座的人喝個大醉,一直睡到過了維琴察城才醒來,在地板上大吐了一陣。那也沒什麼打緊,因為我旁邊的那人已在地板上吐過好幾趟了,後來,我感到十分口渴,簡直忍不住,到了維羅那城外的調車場,我對一個在列車邊走來走去的士兵打個招呼,於是他搞了點水給我喝。我喊醒那個與我同醉的小伙子喬吉蒂,給他喝了一點水。他說把水倒在他的肩膀上吧,說完仍舊睡去了。那士兵不肯接受我給他的一分錢,給我買來一隻柔軟多汁的橘子。我吮着吃,吐出核來,看着那士兵在外邊一節貨車邊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火車抖動了一下,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