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九章 · 2 線上閱讀

我拿出小刀,打開來,揩揩刀口,切掉乾酪骯髒的表皮。賈武齊把那盆通心麵遞給我。

「你先吃,中尉。」

「不,」我說。「放在地上。大家一道來。」

「可沒有叉子。」

「管他媽的,」我用英語講。

我把乾酪切成一片片,放在通心麵上。

「坐下來吃吧,」我說。他們坐下了,等待着。我伸出五指去抓面,往上一提。一團面鬆開了。

「提得高一點,中尉。」

我提起那團面,把手臂伸直,麵條終於脫離了盆子。我放下來往嘴巴里送,邊吮邊咬,咀嚼起來,接着咬了一口乾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酒味就像生鏽的金屬。我把飯盒子還給帕西尼。

「壞透了,」他說。「擱得太長久了。我一直把它擱在車子裡。」

他們都在吃麵,人人都把下頜挨在鐵盆邊,腦袋仰向後邊,把麵條全部吮進嘴裡。我又吃一口,嘗一點乾酪,用酒漱漱口。有件什麼東西落在外面,土地震動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便是迫擊炮,」賈武齊說。

「高山上怎麼會有四二零,」我說。

「人家有斯科達大炮〔5〕。我見過那種炮彈炸開的大坑。」

〔5〕 斯科達是捷克著名的兵工廠的名字,當時捷克屬於奧匈帝國。

「那是三零五。」

我們繼續吃下去。外邊有一種咳嗽聲,好像是火車頭在開動的聲音,接着又是一聲震撼大地的爆炸。

「這不是個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說。

「那是一門巨型迫擊炮。」

「是的,中尉。」

我吃完我那份乾酪,灌了一口酒。在旁的聲響中間我聽見了一聲咳嗽,接着是一陣乞—乞—乞—乞的響聲——隨後是一條閃光,好像熔爐門突然扭開似的,接着是轟隆一聲,先是白後是紅,跟着一股疾風撲進來。我努力呼吸,可是沒法子呼吸,只覺得靈魂衝出了軀體,往外飄,往外飄,一直在風中飄。我的靈魂一下子全出了竅,我知道我已經死了,如果以為是剛剛死去,那就錯了。隨後我就飄浮起來,不是往前飄,反而是溜回來。我一呼吸,就溜回來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塊炸裂的木椽就在我頭前。我頭一顫動,聽見有人在哭。我以為有人在哀叫。我想動,但是動不了。我聽見對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機槍聲和步槍聲。有一聲響亮的濺水聲,我看見一些照明彈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飄浮着,火箭也射上去了,還聽見炸彈聲,這一切都是一瞬間的事,隨後我聽見附近有人在說:「我的媽啊!噢,我的媽啊!」我拼命拔,拼命扭,終於抽出了雙腿,轉過身去摸摸他。原來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便死命叫痛。他的兩腿朝着我,我在暗中和光中看出他兩條腿的膝蓋以上全給炸爛了。有一條腿全沒了,另一條腿還由腱和褲子的一部分勉強連着,炸剩的殘肢在抖着扭着,仿佛已經脫節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媽,我的媽啊,」接着是「天主保佑您,馬利亞。保佑您,馬利亞。噢耶穌開槍打死我吧基督打死我吧我的媽我的媽噢最純潔可愛的馬利亞打死我吧。停住痛。停住痛。停住痛。噢耶穌可愛的馬利亞停住痛。噢噢噢噢」,接着是一陣窒息聲,「媽啊我的媽啊。」過後他靜了下來,咬着胳臂,腿的殘端在顫抖着。

「擔架兵!」我兩手合攏在嘴邊做成一個杯形,大聲喊道。「擔架兵!」我想貼近帕西尼,給他腿上縛上一條帶子來止血,但是我無法動彈。我又試了一次,我的腿稍為挪動了一點。我能用雙臂和雙肘支着身體往後拖。帕西尼現在安靜了。我坐在他旁邊,解開我的制服,想把我的襯衫的後擺撕下來。襯衫撕不下來,我只好用嘴巴咬住布的邊沿來撕。這時我才想起了他的綁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襪子,帕西尼卻裹着綁腿布。司機們都用綁腿布,但是帕西尼現在可只剩一條腿了。我動手解下綁腿布,在解的時候,發覺已不必再綁什麼止血帶,因為他已經死了。我摸了他一下,可真是死了。還有那三名司機得找一找。我坐直了身子,這一來才覺得我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在動,就像洋娃娃會轉動的眼睛後面附着鐵塊,它在我眼珠後面衝撞了一下。我的雙腿又暖又濕,鞋子裡邊也是又濕又暖。我知道我受了傷,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蓋。我的膝蓋沒了。我的手伸進去,才發覺膝蓋原來在小腿上。我在襯衫上擦擦手,當時又有一道照明彈的光很慢很慢地往下落,我看看我的腿,心裡着實害怕。噢,上帝啊,我說,救我離開這裡吧。不過我曉得還有三個司機。本來一共是四個。帕西尼死了。剩下了三個。有人從脅下抱起我來,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雙腿。

「還有三個,」我說。「一個死了。」

「我是馬內拉。我們出去找擔架,找不着。你可好,中尉?」

「高迪尼和賈武齊在哪兒?」

「高迪尼在急救站,在包紮中。賈武齊正抬着你的腿。抱牢我的脖子,中尉。你傷得很厲害嗎?」

「在腿上,高迪尼怎麼啦?」

「他沒事。這是顆大型的迫擊炮彈。」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顆炮彈在附近掉下,他們倆都撲倒在地上,把我扔下了。「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抱牢我的脖子。」

「可別把我再摔下啦。」

「那是因為我們驚慌失措了。」

「你們都沒受傷嗎?」

「都只受了一點點傷。」

「高迪尼能開車嗎?」

「恐怕不行了。」

我們到急救站之前,他們又把我摔下了一次。

「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我說。

「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我們以後不敢了。」

在救護站外,我們這許多傷員躺在黑暗中的地面上。人家把傷員抬進抬出。包紮站的幔子打開,把傷員抬進抬出時,我看得見裡邊的燈光。死去的都擱在一邊。軍醫們把袖子卷到肩膀上,一身是血,活像屠夫一般。擔架不夠用。傷員中除了少數在哼叫外,大多數默然無聲。在包紮站門上作為遮蔽物的樹葉子給風颳得沙沙響,黑夜越來越寒冷了。時時有擔架員走進來,放下擔架,卸下傷員,接着又走了。我一到包紮站,馬內拉就找來一名中士軍醫,他給我兩條腿都紮上繃帶。他說傷口上的污泥太多,所以血並不流得太厲害。他說等他們一有空就來醫治我。他回到裡邊去了。馬內拉說,高迪尼開不了車子。他的肩頭中了彈片,頭上也受了傷。他本來不覺得怎麼樣,現在肩頭可繃緊起來了。他正坐在附近一道磚牆邊。馬內拉同賈武齊各自開車運走了一批傷員。幸喜他們倆還能開車。英國救護隊帶來三部救護車,每部車上配備有兩個人。其中有一名司機由高迪尼領着向我走過來,高迪尼本人看去非常蒼白,一副病容。那英國人彎下身來。

「你傷得厲害嗎?」他問。他是個高個子,戴着鋼框眼鏡。

「腿上受了傷。」

「希望不至於很嚴重。來支煙吧?」

「謝謝。」

「他們告訴我說你有兩名司機不中用了。」

「是的。一個死了,還有就是領你來的這一位。」

「真倒運。你們的車子由我們來開怎麼樣?」

「我正有這個意思。」

「我們一定很當心,事後原車送回別墅。你們的地址是206號吧?」

「是的。」

「那地方挺不錯。我以前見過你。他們說你是美國人。」

「對。」

「我是英國人。」

「當真?」

「我是英國人。難道你以為我是意大利人?我們有支部隊裡有些意大利人。」

「你們肯替我們開車,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說。

「我們一定十分當心,」他挺直了身子。「你的這位司機很焦急,一定要我來看你。」說着他拍拍高迪尼的肩頭。高迪尼縮縮身子,笑笑。英國人突然講起流利純正的意大利語來。「現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見過了你們的中尉。你們的兩部車子由我接管。你們現在不必操心了。」他又轉而對我說:「我一定設法弄你出去。我找醫療隊的大亨去。我們把你一道運回去。」

他朝包紮站走去,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怕踩在地上傷員的身上。我看見毛毯給揭開,燈光射出,他走了進去。

「他會照顧你的,中尉,」高迪尼說。

「你好吧,弗蘭哥?」

「我沒事。」他在我身邊坐下來。一會兒,包紮站門前的毛毯揭開了,兩名擔架員走出來,後面跟着那高個子英國人。他領他們到我身邊來。

「就是這位美國中尉,」他用意大利話說。

「我還是等一等吧,」我說。「還有比我傷得更厲害的人哪。我沒什麼。」

「算了算了,」他說。「別裝該死的英雄啦。」隨後用意大利語說:「抬他的雙腿可要十分小心。他的腿很疼。他是威爾遜〔6〕總統的嫡親公子。」他們把我抬起,抬我進包紮站。裡面所有的桌子上都有人在動手術。那小個子少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他倒還認得我,揮揮鉗子說:

「你好嗎?」

〔6〕 威爾遜是美國當時的總統,這時美國尚未正式參戰。

「好。」

「我把他帶來了,」那高個子英國人用意大利語說。「他是美國大使的獨生子。我把他放在這兒,等你們一有空就醫治他。治好就隨我的第一批傷員運回去。」他彎下身來對我說:「我現在找他們的副官去,先填好你的病歷卡,省得耽誤時間。」他彎着身走出包紮站的門。少校這時拉開鉗子,把它丟進盆子裡。我的眼睛跟着他的手移動。現在他在扎繃帶。過了一會兒,擔架員把桌子上的人抬走了。

「美國中尉由我來,」有一名上尉級的軍醫說。「人家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許多種濃烈的氣味,其中有化學藥品味,也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們卸下我的褲子,上尉軍醫一邊工作,一邊講話,叫中士級副官記錄下來:左右大腿、左右膝蓋和右腳上多處負傷。右膝和右腳有深傷。頭皮炸傷(他用探針探了一下——痛嗎?——啊唷,痛!)頭蓋可能有骨折。執勤時受傷。加上這一句,免得軍法處說你是自傷,」他說。「來一口白蘭地怎麼樣?你究竟怎麼會碰上這一個的?你預備怎麼啦?自殺?請打一針防破傷風的,兩條腿都畫上個十字記號。謝謝。我先把傷口弄弄乾淨,洗一洗,再用繃帶包起來。你的血凝結得真好。」

填病歷卡的副官抬起頭來問:「傷的原因呢?」

上尉問我:「什麼東西打中你的?」

我閉着眼睛回答:「一顆迫擊炮彈。」

上尉一邊在我傷口上動很疼痛的手術,割裂肌肉組織,一邊問道:「你有把握嗎?」

我極力安靜地躺着,雖則肉一被割,就感覺到胃也跟着顫抖起來,我說:「大概是吧。」

上尉軍醫找到了一些什麼東西,很感興趣,說:「找到敵軍迫擊炮彈的碎片啦。你同意的話,我想多找出一些,不過現在沒必要。我把傷口都塗上藥,然後——這樣疼不疼?好,這比起將來的疼痛,可算不上什麼。真正的疼痛還沒開始哪。給他倒杯白蘭地來。一時的震驚叫疼痛暫時麻木下來;但是也沒有什麼,不要擔心,只要傷口不感染,目前情形下很少會感染。你的頭怎麼樣?」

「好基督啊!」我說。

「那麼白蘭地別喝太多吧。倘若你的頭骨骨折,可就要防止發炎。這樣你覺得怎麼樣?」

我全身出汗。

「好基督啊!」我說。

「我看,你的頭蓋可真的骨折啦。我把你包起來,免得你的頭東碰西撞。」他開始包紮,他雙手的動作很快,繃帶扎得又緊又穩。「好了,祝你交好運,法蘭西萬歲!」

「他是美國人,」另外一位上尉說。

「我以為你說過他是法國人。他講法語,」上尉說。「我早就認得他。我總以為他是個法國人。」他喝了半大杯科涅克白蘭地。「把重傷的送上來。多拿些防破傷風的疫苗來。」上尉對我揮揮手。人家把我抬起來,我們出去時,門上的毛毯打在我臉上。到了外邊,中士副官跪在我的旁邊。「貴姓?」他輕輕地問。「中名〔7〕?教名?軍銜?籍貫?哪一級?哪一軍團?」等等。「我很關心你頭上的傷,中尉。希望你好過一點。我現在把你交給英國救護車。」

〔7〕 中名:西方習俗,除了教名外,中間還有一個名字,紀念父母或親戚朋友。

「我沒什麼,」我說。「非常感謝。」方才少校所說的疼痛現在開始了,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感興趣,覺得無關緊要了。過了一會兒,英國救護車開到了,人家把我放在擔架上,抬起擔架,推進救護車。我旁邊放有另外一張擔架,那人整個臉都扎了繃帶,只看得見鼻子,像蠟制的一般。他呼吸沉重極了。我上邊那些吊圈上也擱了一些擔架。那個高個子英國司機繞過來,朝里望。「我一定穩穩噹噹地開車,」他說。「希望你舒服。」我感覺到引擎啟動了,感覺到他爬上了車子的前座,感覺到他拉開了剎車,扳上離合器杆,於是我們起程了。我躺着不動,任憑傷口的疼痛持續下去。

救護車在路上開得很慢,有時停下,有時倒車拐彎,最後才開始迅速爬山。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滴下來。起初滴得又慢又勻稱,隨即潺潺流個不停。我向司機嚷叫起來。他停住車,從車座後那個窗洞望進來。

「什麼事?」

「我上邊那張擔架上的人在流血。」

「我們離山頂不遠了。我一個人沒法抬出那張擔架。」他又開車了。血流個不停。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血是從頭頂上方的帆布上的什麼地方流下來的。我竭力把身體往旁邊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些血已經流進我襯衫裡面,我覺得又暖又粘。我身子冷,腿又疼得那麼厲害,難過得想嘔吐。過了一會兒,上邊擔架上的流血緩和下來,又開始一滴一滴地掉了,我聽到並感覺到上邊的帆布在動,原來那人比較舒服地安定下來了。

「他怎麼啦?」英國人回過頭來問。「我們快到山頂啦。」

「他大概死了,」我說。

血滴得很慢很慢,仿佛太陽落山後冰柱上滴下的水珠。山路往上爬,車子裡很寒冷,夜氣森森。到了峰巔的救護站,有人抬出那張擔架,另外抬了一張放進來,於是我們又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