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十一章 · 8 線上閱讀

主人繼續說:「現今人的所謂自覺心,可以說是過分懂得自己與他人之間有一條截然的利害鴻溝。而這種自覺心,隨着文明的進展,一天比一天變得敏銳,從而到了最後,連舉手投足都變得不能按自然行事。一個叫亨利的人批評斯蒂文森說,他走進有鏡子的房間,每次在鏡子前通過都要照一下鏡子,他就是這樣一個每一瞬間都不能忘掉自己的人。這種批評實際上正好說明當前的社會趨勢。睡夢中想的是我,醒來想的還是我,這個我到處不離身,結果人的言行只能是小里小氣,只能把自己束縛得緊緊的,只能感覺人世是痛苦的。正和青年男女相親時的心情一樣,從早到晚心神不寧。所謂悠悠然、從容不迫,都不過是紙上的字眼兒,成了毫無內容意義的詞語。在這點上,當代的人都成了密探式的人、竊賊式的人。密探乾的是不讓人發覺,偷偷摸摸儘量給自己找便宜的勾當,自然非有強烈的自覺心不可。竊賊也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發現,會不會被抓住,所以也勢必非有個強烈的自覺心不可。現今的人,睡覺也好醒來也好,總在盤算怎樣對自己有利,怎樣對自己不利,自覺心和密探、竊賊一樣強烈。在二十四小時中總是心神不寧,總在偷偷摸摸地行動,在走向墳墓之前一刻也不得安寧,這就是現代人的心態。這是對文明的詛咒,真可笑極啦。」

獨仙說道:「不錯,這是個有趣的解釋呢。」一遇到這種問題,他絕不是不參與意見的人。他說:「苦沙彌君的說明實獲我心。以往的人教人們忘掉自己,現在的人教人不要忘了自己,這完全不同。二十四小時中充滿了自我意識。正因為如此,二十四小時中沒有一刻是太平的。永遠處在焦熱的地獄裡。說到普天下什麼是良藥,再沒有比忘掉自己是更好的藥啦。『三更月下入無我』就是詠這種至境的嘛。現在的人,就是對別人表示親切也缺乏自然的感情。英國誇耀為nice〔14〕的行為,其實也是自覺心極度繃緊的。據說英國的天子到印度去遊歷,和印度王族共同進餐時,那個王族沒有意識到是在天子面前,按照本國的習慣,用手將馬鈴薯抓到盤子裡,然後那個王族羞愧得滿臉通紅。天子裝做無事一般,也用兩個手指把馬鈴薯挾到自己的盤子裡……」

〔14〕 英語,有教養的意思。

寒月問道:「那是英國式的教養嗎?」

主人緊接着說:「我聽到過這樣一個故事:也是在英國的兵營里,連隊的許多士官在一起請一個下士官吃飯。飯後送上來一隻盛清水的玻璃盆供洗手之用。這個下士官不太熟悉這種宴會,他把玻璃盆拿到嘴邊,把裡面的水一口氣喝光了。這樣一來,連隊長突然說要祝下士官身體健康,他也把洗手盆里的水一口氣喝光了。在座的其他士官不甘示弱,也一齊舉起洗手盆來祝下士健康哩。」

一向不甘心沉默的迷亭說道:「還有這樣一個故事哩。卡萊爾第一次謁見女王時,由於他是宮廷禮儀不嫻熟的怪人,這位先生突然說了句『可以嗎』,然後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這時站在女王身後的許多侍從及女官都忍不住笑了。不是忍不住,而是強忍着笑。於是女王回過頭去,稍微作了一下手勢,那些侍從和女官便相繼坐下了。據說這樣使卡萊爾沒有丟掉體面,不過這可夠得上是用心良苦的親切啦。」

寒月下了一個簡短的評論道:「照卡萊爾的為人說,那些侍從和女官們就是站着他也不會當回事兒的呢。」

輪到獨仙說:「對親切所抱的自覺心,當然不壞,不過正因為在自覺心的前提下對人表示親切,所以總得勞神嘛。反而令人可憐。一般人認為隨着文明的發達,殺伐之氣沒有了,人與人的交際也穩當得多了,其實這是大錯特錯的。自覺心這樣強烈怎麼會穩當呢。不錯,乍看起來,似乎像是平穩、相安無事,其實彼此都非常苦惱的呀。這和相撲的力士,在比賽場地當中互相揪住對手擺出不動的架勢沒什麼兩樣嘛。在旁人看來以為這是極平穩的,而角力雙方的本人不正是暗中使用極大的力氣的嗎?」

這回輪到迷亭開口了:「以吵架來說吧,以往是以暴力相見,壓制對方的,所以反而顯得單純,最近的吵架是非常巧妙的,這就更要求自覺心啦。根據培根的話說,遵從自然的力才能戰勝自然。現在的吵架,恰好符合培根的格言,你說該多麼奇怪!這很像柔道,認為可以利用敵人的力來制服對方。……」

寒月說:「這和水力發電一樣啊,不是違反水的性質,而是順從它,使它變為電能為我所用……」寒月君剛說到這裡,獨仙君立刻接過話茬兒說道:「所以貧時就要受貧的束縛,富時受富的束縛,愁時受愁的束縛,喜時受喜的束縛的嘛。才人要死在才上,智者要失敗在智上。像苦沙彌那樣的愛動肝火的人,只要利用他的肝火,他就會暴跳如雷,上敵人的圈套……」

迷亭鼓着掌叫道:「說得好!」

苦沙彌先生苦笑着回答道:「我也不見得就那樣容易受人擺布啊。」這引起大家一陣鬨笑。

主人這時也提出了個問題:「我說,像金田那樣的傢伙會死在什麼上呢?」

迷亭搶着回答道:「大概是他的老婆死在鼻子上,他死在罪孽上,他的嘍囉們死在密探上吧。」

主人又問:「那麼他的女兒呢?」

迷亭說:「他的女兒嘛,我沒看見過,不太好說,大概是死在穿上、吃上,或者醉生夢死之類吧,反正總不至於死在戀愛上的。也說不定像卒塔婆小町〔15〕那樣死於街頭呢!」

〔15〕 日本古典能樂劇目之一,大意為主人公(小野)小町年輕時為絕代佳人,老後色衰,淪落為乞丐,死於街頭。

「這說得太過分啦。」東風不愧是為金田小姐獻過詩的,提出了異議。

「所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句非常重要的話。如果不能到達這種境界,人總是要非常苦惱的。」獨仙不斷說出似乎只有他才開悟的話。

迷亭調侃獨仙君說:「你先不要那樣自吹自擂,你呀,說不定會在電光影里栽跟斗哩。」

主人說:「總而言之,文明若是按這種趨勢發展下去,我簡直都不願意活啦。」

迷亭馬上戳穿說:「不用客氣,要死就死嘛。」

「不過,我更不願意死!」主人在不合道理的問題上更加頑固。

寒月君這時說了句冷冰冰的格言:「生下來的時候,誰也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生下來了,可死的時候,看起來誰都感到難受。」

「這和借錢時什麼也沒有想過,可到了還錢的時候覺得難受是一樣的。」在這種時候,只有迷亭能立刻搭言。

「正像借錢時不考慮將來要還錢的人是幸福的,不擔心死的人也是幸福的嘛。」獨仙君超然地說了這句話。

迷亭追問獨仙說:「按你的說法,那就是厚臉皮的人是開悟的吧。」

獨仙說:「就是嘛。禪語中就有句:『鐵牛面鐵牛心,牛鐵面牛鐵心。』」

迷亭說:「那麼說你就是這方面的活標本啦。」

獨仙說:「那也不見得。不過人們總擔心死,這件事是發現神經衰弱這種病症以後才有的呀。」

迷亭說:「不錯,像你這樣的人,不管怎麼看都是神經衰弱時代以前的那種人。」

迷亭與獨仙在不斷鬥嘴的當兒,主人以寒月與東風兩位為對象,不斷講他對文明的不滿。

主人說:「問題是怎樣才能使借的債不還。」

寒月說:「那不是什麼問題啊,借債總要還的嘛。」

主人說:「哎,你先別急,這是討論,你先聽着好啦。正像怎樣才能借債不還一樣,怎樣可以不死。這就會成為問題。實際上早已是問題了。鍊金術就是這樣。一切鍊金術都失敗了。人非死不可已經是再清楚不過了。」

寒月說:「人非死不可的道理,在有鍊金術以前就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主人說:「哎,這是討論嘛,你老實聽着怎麼樣?在弄清楚人非死不可以後,於是就產生了第二個問題。」

寒月:「嘿?」

主人說:「反正總要死的,那麼怎樣死才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命運註定,自殺俱樂部就和這第二個問題同時產生了。」

寒月發了一聲「哦!」

主人繼續說:「死是痛苦的,但是如果死不成則更痛苦。神經衰弱的人,生比死更痛苦,所以始終嘀咕着死的問題。這並不是因為怕死而犯嘀咕,而是考慮怎樣死才最好。不過一般人不夠聰明,總是聽其自然,置之不管,這樣一來二去的結果就是被社會捉弄死了。但是有一種特殊的人,他不滿足被社會這樣零割碎賣地捉弄死。他非要考慮怎樣死不可,經過種種研究的結果,必定會想出一個嶄新的妙招,所以今後世界上自殺者將越來越多,而且這些自殺者肯定都會以獨創的方法離開人世的。」

寒月說:「嚄,這個社會可越來越不平靜嘍。」

主人說:「是不平靜的,肯定不會平靜的,一個叫做阿瑟·瓊斯〔16〕的人,他所寫的劇本中就出現一個不斷主張自殺的哲學家……」

〔16〕 阿瑟·瓊斯(1851—1929),英國戲劇家。

寒月問:「他自殺了?」

主人說:「可惜,他並沒有那樣做。不過今後再過一千年,大家準會實行的。到了萬年以後,一說到死,就會立即想到自殺了。」

寒月:「好傢夥!」

主人說:「肯定會這樣的。這樣一來,自殺也經過種種研究變成了一門專門的科學,像落雲館那類中學就會不再教倫理課而開設自殺課了。」

寒月說:「真有意思,我也真想去旁聽這種課哩。迷亭先生,您聽見了嗎?聽見苦沙彌先生這番高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