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十一章 · 6 線上閱讀

迷亭說:「可是,我不能向他要,我是男子漢嘛。」

東風說:「嘿!向人要是不行的嗎?」

迷亭說:「也許行,不過,我沒有去要啊。」

東風說:「那麼,您怎麼辦啦?」

迷亭說:「我沒有要,而是偷。」

東風說:「啊呀,啊呀。」

迷亭說:「那老傢伙拎着毛巾去洗澡了,我想這回正是偷他的煙來吸的絕好時機,於是我接二連三地吸了起來,還在想:『真過癮哪。』就在這時,紙障子嘩啦地拉開了,我吃驚地回頭一看,原來是香煙的主人來了。」

東風君說:「他沒有去洗澡?」

迷亭說道:「他剛想去洗,忽然想起忘了錢口袋,就從廊子裡走回來了。其實人家又不會偷他的錢口袋,再說這不是小瞧人嗎?」

寒月說:「這很難說,就憑您伸手拿人家香煙的本領也難放心。」

「哈哈……這老頭兒倒也很有眼力。他一拉開紙門,看見錢口袋平安無事,卻見我這兩天未過煙癮後拼命吸吐出的煙霧滿屋子都是。俗語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事立刻就露餡了。」

寒月說:「那老者說了些什麼嗎?」

迷亭說:「畢竟是年高有德,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拿出五六十支香煙,用白紙包上,遞給我說:『恕我冒昧,我這裡的香煙雖然不怎麼好,您如不嫌棄的話,就請吸吧。』說完就去洗澡了。」

東風說:「他那麼做,大概就是所謂江戶趣味吧。」

迷亭說:「誰知道是江戶趣味還是綢緞店趣味,反正從那以後,我和老頭兒肝膽相照足足有兩個星期,我在那裡高高興興地玩了一陣子才回來的。」

東風問:「那兩個星期,您就一直吸那老者的香煙?」

迷亭說:「唔,可以這麼說吧。」

這時主人才合上書本,坐起來加入到談話中,說:「提琴,這回講完啦?」

寒月說:「還沒有呢,馬上就到最有趣的地方啦。正好是關鍵的地方,您來聽聽吧。喂,獨仙先生,希望獨仙先生也來聽聽。那樣沉沉大睡對身體有害呀,不是嗎?可以叫醒他了吧。」

迷亭說:「喂,獨仙君,醒來醒來,快來聽有趣的故事!快醒醒,這種睡法於身體有害呀,你太太為你擔心哩。」

「唔。」獨仙君抬起頭來,一條口涎長長的沿着他那山羊鬍流了下來,活像蝸牛爬過的痕跡,亮晶晶的清晰可見。

獨仙說:「啊,真是太困啦。得非『山上白雲似我慵』乎。啊,睡得真舒服啊。」

迷亭說:「大家也都承認你睡得不錯,不過,你還是醒醒吧?」

獨仙說:「我可以不再睡了,你們有什麼有趣的事要講嗎?」

迷亭說:「下邊就該是提琴——苦沙彌君,提琴該是怎樣啦?」

主人說:「該是怎樣,我一點也摸不透呀。」

寒月說:「這回該是拉提琴了。」

迷亭向獨仙說:「這回該拉提琴了,快到這兒來,你也聽聽吧。」

「還在講提琴的事兒?真糟糕啊。」

迷亭說:「君是專彈無弦素琴的,不應該有什麼糟糕,倒是寒月君拉起提琴,吱吱嘎嘎,一牆之隔的鄰居都聽得見才是真糟呢。」

獨仙說:「是嗎?難道寒月君不知道不讓鄰居聽得見的拉琴方法嗎?」

寒月說:「我不知道。要真的有,我倒希望領教一下呢。」

獨仙說了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用不着問我,只要看一下『露地白牛』〔10〕,自會明白的。」寒月君想這是獨仙睡糊塗了說出的胡話,所以有意不去理睬,把話頭繼續下去:「我費了好多心思,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第二天正好是天長節,從早晨起我一直待在家裡,一會兒打開葛籠的蓋兒,一會兒又關上,一整天就這樣心神不寧地過去了,後來終於天黑了,葛籠的底下蟋蟀都叫起來了,這時,我狠一狠心,把提琴和弓子取了出來。」

〔10〕 禪語,意思是以鞭擊虛空,可以指揮地上的白牛,其中藏有「禪機」。獨仙在此暗示可以虛拉小提琴之弓。

東風君高興地說道:「終於拿出來啦。」

迷亭提醒說:「可不能輕易拉呀,太危險了。」

寒月說:「我首先拿起琴弓,從弓尖直到弓把,檢查了一遍。」

迷亭嘲笑說:「又不是笨刀匠,幹嗎要擺出這種架勢?」

寒月說:「我想這就是我靈魂寄託所在嘛,我覺得我就像是一位武士在漫漫長夜的燈影之前,將磨得鋒利的寶劍從劍鞘里猛地抽出時那樣,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我手裡拿着琴弓,渾身不停地顫抖起來。」

東風君剛說了一句:「簡直就是天才嘛!」迷亭馬上補了一句:「簡直就是抽羊角風嘛!」主人則說了句:「還是趕快地拉吧。」獨仙君則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寒月接着說下去:「多虧琴弓沒有問題,我於是把提琴也移近到煤油燈前,反正面都檢查一遍,這段時間前後共用了五分鐘左右,諸位別忘了,葛籠底下的蟋蟀一直在鳴叫着。」

「你讓我們記住什麼都行,還是放心拉你的琴吧。」迷亭說。

「我還沒有拉哩。幸好提琴也毫無毛病。我想,這就行了。於是我猛地站了起來……」

迷亭問:「你想到哪兒去呢?」

寒月說:「請不要說話,老實地聽我說,如果每句話您都這樣打岔,我就沒法講下去啦。」

迷亭說:「喂,各位,大家別作聲,嘶、嘶……」

主人說:「插嘴的只有你呀。」

迷亭說:「唔,是嗎?這太對不起啦,恭聽恭聽!」

寒月說:「我挾好提琴,紉上草鞋,兩步三步就走出了我的草屋,不過,請暫時等一等……」

迷亭說:「看,又來了,我早就料到你會中途停電的。」

寒月說:「像諸位先生總是這樣半途亂彈琴,實在遺憾。我只好以東風君一個人為對象講下去啦。東風君,你聽着,我走了兩三步又趕回去,把離開故鄉時用三元五角錢買來的紅毯子披在頭上,一口氣吹滅了燈,在漆黑當中,就找不見我的草鞋啦。」

迷亭問道:「你到底是要去哪兒呀?」

「喂,請聽我說。我費了好大勁總算找到了草鞋,走到外面一看,滿天星斗與滿地柿葉,頭上頂着毛毯,懷裡抱着提琴。我一直向左向左,爬上緩坡,來到了庚辛山的山腳下。這時,東嶺寺響起的鐘聲,隔着我頭頂着的毛毯,穿過我的耳鼓,一直響到我的腦袋裡,東風君,你曉得那是幾點鐘啦?」

東風君答道:「不曉得。」

寒月說:「已經九點啦。這回在漫漫的秋夜裡只有我孤身一人,馬上要爬上這八百米的山路,到一個叫大平的地方。我本來十分膽怯,要是平時我準會怕得不得了,但是一旦專心想着一件事兒就會出現奇蹟,任何恐懼也沒有啦,在我的念頭裡連想都沒有想過啊。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拉琴,你說怪不怪?這個叫大平的地方是在庚辛山的南側,天氣晴朗的日子爬上去,從赤松林的間隙能把市街盡收眼底,是個眺望絕佳的平川地,對啦,它的面積足有一百坪那麼大,在當中有一塊大小有八疊的巨岩,北邊緊接着鵜沼池,池旁都是一些三人合抱的大樟樹。因為是在深山裡,只有一間採取樟腦的小屋,在池子這一帶,就是白天,也是個怪瘮人的地方哩。多虧工兵們在演習時開有山道,所以向上爬還不太費勁兒,好不容易來到巨岩之上,我鋪好毛毯,總算在毯邊坐了下來。我是第一次在這冷颼颼的夜晚爬上來的,坐在巨岩上稍微寧靜下來之後,四周淒涼的氣氛一點一點地浸透我整個身心。在這種場合,使人不安的只是恐懼的感覺,所以只要排除這種感覺,剩下的就只有皎皎冽冽的空靈之氣啦。我呆呆地在那裡坐了大約二十分鐘,不知為什麼就覺得仿佛只是我一個人住在水晶宮裡似的。而且孤身一人在這水晶宮裡住着的我、我的身體——不,不只是身體,我的心,我的靈魂,都像是用石花膠製成似的,完全變得清澈透明,是我自己住在水晶宮裡呢,還是我自己體內有個水晶宮呢,我簡直分不清了。」

迷亭認真地嘲弄說:「這故事可變得越來越玄啦。」

獨仙君帶着羨慕的神色緊跟着說:「這真是個有趣的境界呢。」

寒月說:「假如這個狀態長久繼續下去,我很可能忘掉我一心想要拉的提琴,就這樣在巨岩上呆呆地一直坐到第二天的黎明哩。……」

東風君問道:「難道是狐狸精出沒的地方嗎?」

寒月不理睬東風君的質問,繼續講道:「就這樣,當我已喪失了物我的區別,沉迷在不辨生死之境的時候,突然在身後的鵜沼池那邊,發出了一聲『嘎』的拖長了的聲響……」

迷亭說:「大概又出現什麼了吧。」

寒月說:「那個聲響引起遠處的回音,我突然間感到它和一股徹骨的疾風在一起,從滿山黃葉林梢飄過,我終於神志又清醒過來……」

迷亭做了一個撫摸着胸口的動作,說道:「好傢夥,我這才算放心了。」

獨仙君向寒月遞了個眼神說道:「大死一番乾坤新嘛。」但寒月絲毫未懂得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