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十一章 · 5 線上閱讀

寒月正講到這裡,主人的眼睛離開他那髒乎乎的書本轉向寒月,問道:「喂,買了提琴啦?」東風君代答道:「這就買哩。」主人好似自言自語地說了聲「怎麼還沒買?講得真長啊。」說罷,又讀他的那本書去了。獨仙君悶聲不響,用黑白棋子兒,把棋盤擺滿了一大半。

「我一下子進到屋裡,頭巾也沒有摘掉,就說:『給我拿提琴。』圍坐在火爐旁的四五個店夥計和小徒弟正在聊天呢,這時似乎都嚇了一跳,一起抬頭看我,我抬起右手狠命地把頭巾往前扯了扯,又說了聲:『喂,我要買提琴,』坐在最靠近我的一個小徒弟狠狠地盯着我的面孔,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便站起來將掛在店頭的那三四把琴摘了下來。我問:『多少錢?』他回答說:『五元二角。』」

迷亭道:「喂,有那麼便宜的提琴嗎,是不是玩具琴呀?」

寒月又講下去:「我問:『這幾把都是一個價錢嗎?』他回答說:『嘿,沒有一個有毛病的,都極結實,都是極用心造得的,』於是我從錢包里取出五元一張的紙幣和一個兩毛錢的銀角子,我用事先準備好的一塊大包袱布把琴包了起來。這期間,店裡那幾個人不再說什麼,一起死盯盯地瞧着我。雖然我用頭巾遮住了大半個臉,不用擔心他們記住我是誰,不過我還是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早一點回到大街上去。我好不容易把包好的提琴藏在外套下面,從店中走出,店裡所有的人,由掌柜帶頭齊聲地喊道:『謝謝光顧!』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到了大街上,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幸運的是,街上沒有什麼人,但是在百米遠的前方,有兩三個人正向這邊走來,他們邊走邊吟詩,聲音在街道上傳得老遠。我想:『這可不得了,』便從『金善』的角上向西拐過去,順着城濠來到藥王街,然後從樺樹村來到庚辛山腳下,總算回到了我的住處,回來後,一看表,已經午夜一點五十分啦。」

東風君非常同情地說:「你簡直像是整整走了一個晚上哩。」迷亭則長出了一口氣說:「總算有了結果,啊呀,簡直像下『旅行雙六棋』好長呀。」

寒月說:「下一步你們才是最感興趣的呢,現在只不過是序幕罷了。」

迷亭先生說:「還有嗎?這可不得了,一般人一旦遇上了你,肯定在比耐性上要輸給你哩。」

寒月說:「耐性不耐性姑且不管,如果只說到這兒,那就等於造了佛像不開光一樣,所以我還要講下去。」

迷亭說:「你要講就隨你的便唄。我們還是會聽的呀。」然後招呼主人說:「苦沙彌先生也來聽一聽,怎麼樣?提琴可是已經買到手啦,喂,老兄!」

主人說:「這回該是賣提琴了吧?他要是賣琴,我聽不聽沒關係。」

寒月回答道:「還輪不到談賣琴哩。」

主人說:「那樣,我更用不着聽啦。」

寒月說道:「這就不好辦啦,東風君!認真聽的人只剩下你一個人。我講起來也沒有勁頭啦。那我只好粗略地講一講囉。」

東風說:「用不着粗略,你還是慢慢地講,有趣極了。」

於是寒月說道:「提琴是費了一番工夫弄到手了,但最難辦的是放的地方啊。有很多人常到我這裡來玩,所以如果隨手掛起來或立在哪裡,就會馬上被人看見。如果挖個坑埋起來,再挖出來就費事啦。」

「可不是!你把它藏在頂棚里啦?」東風不假思索地說。

寒月說道:「農民家裡嘛,哪來的頂棚!」

東風君道:「那可真不好辦,你藏到哪兒去了呢。」

寒月說:「你想我會藏在哪兒?」

東風君說:「猜不透,是藏在裝防雨板的木櫥子裡吧?」

寒月說:「不是。」

東風說:「是用被子裹上藏到壁櫥里?」

寒月說:「也不是。」

在東風君和寒月君關於藏提琴的地方進行這樣一問一答的當兒,主人和迷亭也在談着什麼。

主人指着書問迷亭道:「這是什麼意思?」

「讓我看看。」迷亭說。

「就是這兩行。」主人指着書中的一個地方說。

「你問是什麼意思呀?Quid……喂,老兄,這是拉丁語呀。」迷亭說。

「我也知道是拉丁語,我問的是什麼意思?」主人說。

「不過,你平常不是說你懂拉丁語嗎?」迷亭君看出這太危險,於是趕快找了一條退路。

「我當然懂,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主人固執地說。

「你說你懂,卻又問我是什麼意思,這未免太兇啦。」迷亭說。

「別扯別的,你趕快用英語給我譯過來。」主人說。

「什麼快譯過來!你這口氣簡直拿我當你的勤務兵啦。」迷亭說。

「勤務兵也沒關係,譯吧。」主人說。

「嘿,先不要管什麼拉丁語,還是讓咱們先去拜聽寒月君的談話吧。現在正是緊要關頭呢。那把琴現在正到了藏得住、藏不住的緊要關頭,正是走到了『安宅關〔7〕』的緊要時刻呢。喂,寒月君,那以後到底怎樣啦?」迷亭說着,表現出極熱心的樣子,加入了提琴這一夥。主人被無情地撂在一邊了。寒月君更加得意,繼續講他藏琴的地方。

〔7〕 設在安宅的關卡。傳說平安末期源義經化裝成山中修行僧去陸奧,通過此關卡時,由於其部下辨慶施行苦肉計,才使其渡過難關。

「我最後把它藏在一個舊的竹編箱子裡啦。這個竹編箱子還是我離開家時祖母給我餞行的紀念品呢。據說還是祖母出嫁時的陪嫁之物哩。」

迷亭說:「那可真夠得上是舊東西啦,似乎和提琴未免有點不太相稱。東風君,你說呢?」

「嗯,是有些不太相稱。」

寒月頂了東風先生一句:「你方才說放到頂棚上,不是也不太相稱嗎?」

迷亭說:「雖然不相稱,不過,你盡可放心,這可以作為俳句的題材哩:『淒清的秋天/藏在竹箱裡/梵阿玲。』你們兩位說說,這首俳句如何?」

東風君說:「今天迷亭先生俳興大發哩。」

迷亭自我吹噓說:「不只是今天,我腹中隨時都裝着俳句哩,我在俳句上的造詣,就連過世的子規〔8〕都驚嘆得張口結舌哪。」

〔8〕 正岡子規(1867—1902),日本詩人、隨筆家。正岡常規的筆名。

東風君是個老實人,因此他很率直地問道:「先生和子規先生認識呀?」

「哪裡,我們雖然不認識,但我們通過無線電報,卻是始終肝膽相照哪。」由於迷亭這個回答過於胡謅八扯了,東風先生連搭言都無法搭言,就只好一聲不吭了。寒月嘻嘻地笑着,又接着講了下去:

「就這樣總算有個存放的地方。但是一旦拿出來,可又麻煩了。只是拿出來,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欣賞欣賞還好說,但不能只是欣賞啊,還必須拉才行。但是一拉,就要發出聲音,一發出聲音,立刻就要被人發現。恰好我的南鄰只隔着一道木槿籬笆,住着一位『沉澱幫』的首領,所以就更加危險啦。」

東風君不勝同情地說:「那真不好辦啊。」

迷亭又開玩笑地說:「是啊,這真不好辦。凡事口說無憑,現在的問題是要發出聲來。小督〔9〕入宮也完全是因為這個吃了大虧嘛。如果是偷着吃東西,或者造假鈔票,總還可以想出點辦法,不過音樂這東西是瞞不過人的啊。」

〔9〕 高倉天皇的愛姬。初與冷泉少將隆房相愛,後由建門院推薦入內,為平清盛妒忌,隱身嵯峨野,但源仲國奉勅令迎其入宮,後被清盛逮捕,令其削髮為尼。

東風君說:「只要不發出聲音來,還可以對付過去,不過……」

迷亭立刻插口說:「等一等,你說只要不發出聲音就好辦,不過,也有不是由於聲音而照樣泄露出來的事兒。過去,我們在小石川的一座廟裡過自炊生活的時候,有一位姓鈴木的,我們將他稱為阿藤的人,這位阿藤老兄,非常喜歡做菜時用的『甜酒』。他用啤酒瓶買來滿滿一瓶甜酒,悄悄獨自一個人喝,來滿足他個人的嗜好嘛。有一天,阿藤外出散步,不想卻被苦沙彌君給偷喝了。正在這時……」

主人突然大聲嚷道:「我怎麼會偷喝鈴木的甜酒,偷喝的是你呀。」

「啊呀,我想你正在看書,說你一下也不會有什麼,誰想你還是在聽着呢。真是個要多加提防的人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說的就是你這種人啊。不錯,讓你這麼一說,我也偷喝啦,我喝是喝了,不過,首先被發現的是你呀。你們兩位聽我說,苦沙彌先生本來是不會喝酒的,不過,他覺得這是別人的甜酒,便拼命地喝,結果可不得了,整個臉都變成大紅蘿蔔啦。不,簡直嚇死人,使你連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

主人喝道:「閉上你的嘴,連拉丁語都不懂哩。」

「哈哈……這樣鈴木回來,拿起酒瓶來搖了搖,少了足有大半瓶,他說準是別人偷喝了,轉身四處一看,這位老兄坐在角落裡,活像是個用朱泥捏出來的偶人兒,你們說該死不該死呀。」

迷亭說到這裡,三個人都捧腹大笑起來。就連主人也一邊看書,一邊「咯咯」地忍不住笑。只有獨仙君,看來是弄得過分了,有些疲勞,不知什麼時候趴在棋盤上呼呼地睡着了。

迷亭興猶未盡,接着又講了下去:

「還有一件不發出聲音照樣會敗露的事兒。我從前到姥子溫泉去,曾經和一個老頭兒同住一間房子,據說大概是東京一家綢緞店的老店東,已經在家養老啦。噢,既然住在一起,管他是開綢緞店的還是開布店的,我才不管呢。只是出現了一件糟糕的事兒,事情是這樣的:我到了姥子溫泉後的第三天,香煙就吸光了,諸位大概也曉得的吧,姥子溫泉那個地方,是群山中唯一的一家溫泉旅館,除了洗洗溫泉、吃飯之外,是個做什麼都不方便的地方。這樣我的香煙全吸光了可就難辦啦。一旦東西沒有了,就愈發想得不得了,一想到煙沒有了,平時煙癮不那麼大,這時卻會非常想吸,可恨的是,那個老頭兒卻是事先準備了滿滿一包袱的香煙進山里來的。他將這些香煙一點兒一點兒取出,在人前盤腿而坐,叭唧叭唧地吸着,仿佛故意對人說:『怎樣?你也想吸吧。』他只是在人前吸還可容忍,後來他又吐煙圈兒,不但豎着吐,還橫着吐,甚至又像邯鄲夢的枕頭那樣倒着吐,有時還讓煙兒在鼻孔里幾進幾出。總之,他是故意在『吸耀』……」

東風問道:「您說什麼,什麼叫做『吸耀』呀?」

迷亭說:「如果是衣服、家具就要說成炫耀,他這是吸煙,所以就是吸耀唄。」

東風說:「嘿!您既然看着難受,乾脆和他要點不就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