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十章 · 9 線上閱讀

主人正在對武右衛門重複他的「難說呀」這句話呢,突然房門方向有人叫了一聲「老師」,他便向那方向看了看是誰,從內室門斜露出來的半邊臉,正是寒月君本人。主人只說了句:「喂,進來吧。」仍然坐着不動。

「有客嗎?」寒月仍然伸進半邊臉問道。

「沒關係,快來吧。」主人答道。

「我來是為了請先生去散步的呢。」寒月君說。

「去哪兒?又是赤坂?我可不去那邊啦。上一次讓你領着一個勁地走,兩條腿都走直啦。」主人說。

「今天沒問題,好久沒有出去,還是走一走吧。」寒月君說。

「到底去哪兒?喂,那樣吧,你還是上來說。」主人說。

「我想到上野去聽聽老虎的吼聲。」寒月仍然露着半邊臉說。

「那有什麼意思?喂,你還是上來一次。」主人一再請他上來。

寒月君可能認為這樣是不會商量出結果來的,於是他脫掉鞋磨磨蹭蹭地上來了。他穿着經常穿的那條灰色的褲子,臀部打着補丁。據本人辯解,這不是由於時間穿得太久,也不是因為臀部的重量磨破的,是因為最近他開始練騎自行車,局部過分摩擦的緣故。他進屋後,做夢也不會想到坐在屋中央的小青年,就是給被人看成是他的未婚妻的那位女士送去情書的對敵,他輕輕招呼了一聲「嚄」,便在靠近廊子的地方坐了下來。

主人說:「聽老虎吼,那有什麼意思呀。」

「您說得對,現在這個時間可不行。現在就出去,先在各處散散步,到了夜裡十一點鐘前後,才去上野。」寒月說。

「嘿?」主人不太理解寒月的這個提議。

「那時,公園裡的古樹就會變得陰森可怖,是吧?」寒月說。

「可能是吧,是會比白天淒涼一些的。」主人說。

「這樣,我們就專揀樹木茂密的、人跡少的地方去溜達,於是不知不覺就不再感到是住在紅塵萬丈的都市裡,就會變成一種仿佛鑽進了深山之中的感覺啦。」寒月說。

「變成了那種感覺又怎麼樣?」主人說。

「在這種感覺當中,暫時佇立一小會兒,動物園裡的老虎就會突然發出吼聲。」寒月說。

「老虎能那樣隨你的心愿吼叫嗎?」主人問。

「保准能叫。那種吼叫聲,連白天在大學的理學院中都能聽到,更何況深夜闃然,四顧無人,鬼氣相逼,魑魅刺鼻之際,那就更……」寒月說。

「你說的那個魑魅刺鼻是什麼意思?」主人說。

「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在恐懼的時候。」寒月說。

「是這樣嗎?我好像還沒有聽人說過。接着講下去!」主人說。

「於是老虎就會以震落上野老杉的氣勢大吼起來。多麼悽厲壯絕呀。」寒月說。

「那倒是淒壯的哩。」主人說。

「怎麼樣,去冒一次險吧。我想這一定很愉快。我覺得老虎的吼叫如果不是在夜裡聽到,那麼就很難說是聽過老虎叫的。」寒月說。

「這很難說。」主人正像對待武右衛門君的哀懇十分冷淡一樣,對待寒月君的冒險也同樣冷淡。

在這個當兒一直在羨慕地聽着寒月君講老虎的武右衛門君,似乎在聽到主人的「這很難說」,又想到了自己的事兒,於是又問主人道:「老師,我擔心得不得了,您看我該怎麼辦呀?」寒月君臉上現出驚訝的表情,看着這個大腦袋。我由於有種想法,暫時離開這裡,轉身來到了起居間。

在起居間裡,主人的妻子一邊忍不住地笑着,一邊正往京都產的廉價瓷茶杯里酌了一滿碗的粗茶,放在鋁製的茶托上。

「雪江姑娘,勞你駕,把這茶替我送去。」

「我?不去!」雪江姑娘說。

「為什麼?」主人的妻子似乎有些吃驚地說,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停了下來。

「不為什麼。」雪江姑娘很快就裝出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目光牢牢地落在身旁的《讀賣新聞》上。主人的妻子再一次和她商量:

「喲,你這不是奇怪嗎?是拿給寒月先生的呀,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我就是不願意送去啊。」說着,她的眼睛還是不離開《讀賣新聞》。在這種時候,其實她是一個字也沒有讀進去,不過,假如你真的戳穿說,其實她是一個字也沒有讀,恐怕她又會哭起來的。

「這有什麼害臊的?」這回,主人的妻子笑着特地將茶杯放在《讀賣新聞》上。雪江姑娘說了聲:「哎喲,您真壞!」便想將報紙從茶杯下抽出去,就在一抽的當兒,報紙和茶托掛連上了,番茶從報紙上流向了鋪席的接縫裡。主人的妻子說:「你看!你看!」「哎喲,可不得了啦!」雪江姑娘說着就忙向廚房跑去,大概是去取抹布吧。我看了這一幕喜劇,真是開心哩。

寒月對隔壁發生的事一點也不知道,在客廳里還在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

「先生,您重糊了障子,是誰糊的?」

「女人們糊的,糊得蠻好吧?」主人回答。

「嗯,手很巧啊。是常來這裡的那位年輕小姐糊的吧?」

「唔,她也幫忙了唄。她還自吹自擂地說,能把障子糊成這樣,該有出嫁的資格了。」

「嘿!說得不錯。」說着,寒月君目不轉睛地瞧起障子來。

「這地方倒平整,不過右邊的紙余敷出來了,出現了皺紋。」寒月說。

「那個地方是剛糊好的,自然那是經驗不足的時候糊上去的嘛。」主人說。

「嚄,是有點手藝不到家。那個表面是『超越曲線』畢竟不是普通『函數』所能表現出來的。」寒月不愧是個物理學家,說的都是一些專門術語。

主人敷衍地回答說:「可不是嘛。」

武右衛門君想,看這種情況,即使再懇求下去也是無濟於事,便突然將他那偉大的腦殼深深地磕到鋪席上去,深深地行了一禮,在無言中暗表訣別之意。主人說了聲:「要回去了?」武右衛門君悄然拖着他那薩摩木屐,走出門去了。真可憐見的!就這樣不管他,說不定他會留下一首「岩頭吟」,跳進華嚴瀑布自殺去哩。追起根源來,這完全是由於金田小姐的時髦和高傲所引起的事件。假如武右衛門君一旦死了,最好化為怨鬼去向金田小姐索命。像那樣的女人在世界上消失一兩個,男子也決不會討不着老婆的。寒月君可以再尋一個像樣的小姐嘛。

「先生,那是您學校里的學生?」寒月問道。

「唔。」

「好大的腦殼呀。功課好嗎?」寒月接着問道。

「腦殼大學問卻不怎麼樣呢。常常提一些怪問題。前些日子還問過我Columbus怎樣譯呢,弄得我好狼狽。」

「的確是腦殼太大啦,所以才會提這種無聊的問題吧。先生您是怎樣譯的?」寒月說。

「什麼?哪裡,我應付着給他譯了一下。」主人含糊其辭。

「您還是譯了,那太了不起啦。」寒月說。

「小孩子們嘛,不管什麼,你都得給他們譯出來,否則就不信任你啦。」主人說。

「先生也成了個很像樣的政治家啦。不過,從剛才的情況看,他好像蔫得很哩,看不出給您出難題的啊。」寒月說。

「今天他是受不了啦。真是個蠢貨!」

「出了什麼事兒嗎?看上去似乎非常可憐呢,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寒月問道。

「簡直不值得一提,蠢得很!他給金田的女兒寫了一封情書。」

「啊?就這個大腦殼?最近的這些小青年們真不得了,真讓人吃驚。」寒月說。

「你可能也為此感到不放心吧。」

「哪裡的話,我一點也不感到什麼不放心,反而覺得有趣。不管有多少雪片似的情書寄給她,對我都無所謂。」

「你既然這樣放心,那就沒什麼事兒啦。」

「當然毫無關係。我從來就不在乎。不過,那個大腦殼居然能寫情書,真讓人不敢想象。」

「他幹的這事兒嘛,是為了開玩笑。他說那個姑娘太時髦了,又自大,所以要捉弄她一下。三個人合夥就……」

「是三個人合夥給金田家的小姐送了一封情書的嗎?更是奇談囉。這不和一份西餐由三個人吃一樣的嗎?」

「不過,他們是有分工的。由一個人執筆寫信,一個人送去,另一個人署名。剛才來的,就是署名的傢伙哪。最渾的就是他了,而且據他說,他連金田家女兒的模樣都沒有見過哩。真不知他怎麼會搞出這種荒唐的事兒來。」

「這可是近來發生的了不起的事兒,簡直是一大傑作啊。那樣個大腦殼,居然向女人寫什麼信,真夠意思!」

「只要不出現大的誤會,就……」

「出現了誤會也沒關係,對方是金田嘛。」

「不過,這可是你說不定就要娶的人呀。」

「正因為說不定娶不娶,所以沒有關係,金田的女兒那種人,沒有關係。」

「你固然是沒關係啦,不過……」

「哪裡,就是娶金田的女兒也沒關係,保證不要緊。」

「若是那樣還好,剛才來的這個學生,事後突然受良心的責備,越想越害怕,所以才低聲下氣地到我這兒商量來了。」

「嘿,怪不得那樣垂頭喪氣的,看來是個擔不了事兒的孩子呢。先生您說了什麼,怎麼樣把他打發走的啊?」

「他本人問我會不會受退學處分,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唄。」

「為什麼要讓他退學呢?」

「他幹了那種不道德的壞事嘛。」

「您說什麼呀,這算不得不道德呀。這有什麼關係,金田家的小姐反倒會認為是很光彩呢,肯定會大加宣揚的。」

「何至於如此!」

「總之,這人太可憐啦,即使是他做了這種事不太好,但讓他那樣着急,簡直是在把一個人活活弄死呀。這個人雖然腦殼過大,不過長相還不那麼難看,他那鼻子扇忽扇忽的,怪可愛的哩。」

「你也盡說些和迷亭一樣不着邊際的話。」

「不,這就是時代思潮嘛。先生您過於古板啦,什麼事都看得很嚴重。」

「不過,這不是干蠢事嗎?向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送情書去亂開玩笑,簡直缺乏常識。」

「亂開玩笑,一般都是缺乏常識的嘛。您替他想想辦法吧,這是積陰德的事兒啊。看那樣子,很可能去跳華嚴瀑布呢。」

「會這樣啊?」

「您幫他一把吧。那些年齡大得多的,更應該明白事理的大傢伙,哪裡只是淘淘氣而已。他們胡亂來,卻又裝得沒有那回事兒。要是讓這種孩子退學的話,那麼就該把那些傢伙逐個從社會上放逐出去才行,否則就是不公平呀。」

「你說得倒也是呢。」

「那麼,您去不去?到上野去聽老虎吼叫。」

「老虎?」

「嗯,走吧,去聽聽。我還沒向您說呢,我在兩三天內,有事必須回老家去一趟,在相當一段時間裡,我不能陪您去散步啦,我想今天一定得陪您出去走走,所以我才來的。」

「是嗎?要回老家去?有什麼事要回去辦嗎?」

「唔唔,是有點事兒。這且不管它,咱們還是走吧。」

「好,那麼走吧。」

「咱們走吧,今天我請您吃晚飯。現在溜達到上野,正是時候。」

寒月君不斷催促主人,主人也終於露出去的意思,兩個人便一塊出門而去。留在家中的主人的妻子和雪江姑娘,這回不需要任何顧慮了,於是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