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十章 · 7 線上閱讀

雪江姑娘說到這裡,似乎控制不住感情,一掬之淚潸然滴落在她的紫裙褲上。主人呆呆的,就好像在研究這淚是從怎樣的一種心理產生出來的一般,一直在注視着雪江那向下低着的面孔。就在這時,廚娘阿三從廚房走來,在門檻外邊把她那雙紅赤赤的手整齊地平放着,說道:「有客人要見您。」主人問道:「是誰來了?」阿三斜過眼去偷瞧了一下雪江那充滿淚痕的臉,回答主人道:「是學校里的學生。」主人向客廳走去。我為了取材,同時也為了從事對人的研究,尾隨在主人後邊,悄悄地轉到廊子這邊來。

為了進行對人的研究,假如不選擇發生某種波瀾的時機,那是不會取得成果的。在平時,平庸的人不管到何時也還是平庸的,所以我所能見到和聽到的,無非是一些平庸的人和平庸的事,毫無活力可言。但是,一旦遇到非常情況,這種平庸性,就會受一種靈妙的神秘作用推動,很快就會湧現出許多新奇的、古怪的、美妙的、特異的事物來,簡單說吧,對於大益於開拓我們貓兒眼界的許多事件,到處都會出現。雪江姑娘的眼淚,正是這種現象之一。具有如此不可思議、不可捉摸的心理的雪江姑娘,在和主人妻子閒談的時候,並不使人覺得有什麼特異之處,但自從主人回來將油壺扔在鋪席上以後,她立刻就像一條死龍用氣筒打入空氣一樣,突然發揮出一種美妙的天生麗質來。而這種麗質是天下婦女所共有的,只不過它不會輕易就顯現出來罷了。不,其實在二十四小時中隨時都會顯現出來,只是不像這樣灼然可見、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罷了。幸虧有主人這種喜歡摩挲我們貓兒皮毛的、特別執拗的怪人,才使我得以拜見這齣好戲。我只要緊跟在主人身後,不論走到哪裡,這舞台上的演員就會身不由己地活動起來。我承蒙這位主人收養,使我在這短暫的貓兒的一生當中,體驗到這麼許多事情,實在感謝。那麼這次來的客人又是誰呢?

我一看,大概是個十八九歲、年齡和雪江姑娘相仿的學生。他的大腦袋頭髮剪得特別短,短得頭皮都似乎露了出來,蒜頭鼻子占據在面孔當中。他在客廳的角落裡肅靜地坐着,雖然他缺少值得一提的特徵,但他的頭蓋骨卻顯得非常大。他的頭髮剪得那麼短,頭還顯得如此之大,如果像主人那樣也留個長長的分頭,那就更加惹人注目啦。按主人的一貫說法,具有這樣一個大腦袋的人,學業肯定是不會好的。這也許是事實,不過乍看起來活像個儀表堂堂的拿破崙,他穿的是一般學生經常穿的服裝,雖然分不清是薩摩條紋布,還是久留米條紋布或是伊予條紋布,總之是件用條紋布做成的、袖子很短的夾袍,裡邊好像既沒有穿襯衫也沒有穿套衣。儘管人們都說光身穿夾袍和光着腳是一種風流瀟灑的打扮,不過這個年輕人卻給人一種松松垮垮的感覺。尤其是鋪席上印有三處和上次小偷進來時一模一樣的大拇腳趾印跡,這完全應歸咎於他那雙赤腳。他規規矩矩地坐在了第四處赤腳印的上邊,採取的是很拘謹的坐姿。說起來,那種應該向對方表示敬意的人,採取端坐姿勢並不顯得彆扭,但是像這樣一個身穿短腚襖,剃着和尚頭的鬧將,居然也裝模作樣地坐在那裡,就顯得非常不協調了。他本來是個在路上遇着老師都以不敬禮為榮的那種人,如果讓他和正常人一樣坐上三十分鐘對他肯定也是活受罪。但他現在卻裝得好像謙謙君子或盛德長者一般,儘管受罪得很,但在旁人看來仍然十分滑稽可笑。一想到他是那種平常在教室里或操場上鬧翻天的人,居然會有如此約束自己的能力,就覺得他既可憐又可笑。這樣面對面地相視而坐,即使平時是愚呆的主人,這時也會對學生多少產生點壓力。主人大概也很為此得意吧。常言說:「積塵則成山」,微不足道的一些學生一旦成群結夥,就會成為不可侮的團體,也許會搞出排斥運動或罷課來的。但是這種現象正像膽小鬼喝了酒以後就會膽子大起來一樣的。因此,可以認為那種仗恃人多勢眾,胡亂鬧騰,正是人的精神陷入迷亂的結果,從而失掉了清醒頭腦的緣故。否則的話,像現在這位與其說是惶恐不安倒不如說是悄然無聲地退縮在隔扇前邊的穿條紋布的青年人,不管老師是怎樣的老朽,既然名為老師,他就不能看不起老師,也不能耍弄老師。

主人把坐墊向來客一推,說了聲「請你鋪上」,但是這位光頭老兄拘謹地答了聲「嗯」,仍然不動。洋紗坐墊就擺在前面,坐墊當然不會說「請你坐上來吧」,而那位光頭老兄的大腦袋卻悄然不動,真是有趣極啦。坐墊嘛,當然是為了讓人坐才由主人的妻子從勸業場買回來的,可不是為了供人看的。坐墊沒有人坐上去,坐墊的名譽分明受到了毀損,當然勸客人坐上去的主人的面子也會有幾分受損的吧。寧可毀損主人的顏面,也要和坐墊怒目相視的這位光頭君,決不是討厭坐墊本身。老實說,他正式坐到坐墊上去的這種事兒,除了為他祖父舉辦喪事的時間以外,還從來沒有過呢。所以,跪坐得發麻的兩腿已經在訴苦。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肯坐上去。坐墊閒在那裡,他還是不坐上去,主人明明說過「請你鋪上」,他還是堅持不坐,真是個給人找麻煩的光頭傢伙!既然這樣客氣,那麼成群結夥的時候、在上課時更客氣一些豈不是更好,在公寓裡住着的時候更客氣一些豈不更好!應該謙遜的時候不謙遜,反而鬧得翻天覆地,真是個品質惡劣的光頭傢伙!

可就在這時,身後的隔扇嗖的推開,雪江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客人敬茶了。要是平時,這位光頭君一定要說「拿savage tea〔15〕來」,以嘲弄主人,但如今同主人對坐就已經很難受了,又遇上這麼一個妙齡女郎用她在學校里新學來的小笠原流〔16〕,擺出一種特別的手勢將茶杯端給他,使得這位光頭老兄更加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雪江姑娘送完了茶,把隔扇又重新關上退回到隔壁以後,便一味嘻嘻地笑個不停。這樣看來,同樣年齡的青年女人要比這位光頭君大方得多,真是了不起啊。尤其這是雪江姑娘剛才還因不痛快而流過一滴紅淚之後,她這麼嘻嘻一笑就更惹人注目了。

〔15〕 蠻子茶,對茶的蔑稱。

〔16〕 由日本封建時代武家禮式演變而來的一種在飲食、服飾、禮儀等方面的流派。

雪江姑娘退出去以後,主客雙方都好半天默默無言地忍了老大一會兒,主人大概是想起由自己先開口是做教師的本分,於是問道:

「你的名字叫什麼來着?」

「古井。」

「古井?古井什麼?說一下你的名字。」

「古井武右衛門。」

「古井武右衛門,唔,果然是個好長的名字啊。這不像是當今常用的名字,是個古時候的名字哩。是四年級學生吧?」

「不是。」

「那麼是三年級學生?」

「不是,是二年級的。」

「在甲班嗎?」

「是乙班。」

「如果是乙班,那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啦。」主人深有所感地說,其實,這個大頭從入學那天起就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所以是決不會忘記的。還不止這樣,主人甚至還時常在夢中夢見這個大頭呢。但是凡事漫不經心的主人卻未能將這個大頭和這個老式的名字聯繫在一起,也未能將他和二年級乙班聯繫起來。因此,他聽到這個在夢中都為之讚嘆不已的大頭是自己做班主任的那個班裡的學生,不由得恍然大悟地想:「原來是這樣!」但是,他卻推測不出這個有着老式姓名的、而且又是在自己管理下的大腦袋學生,為了何事在這般時候前來。本來主人在校的聲望是不怎麼好的,所以學校里的學生,無論是過年還是過節,幾乎沒有人登門過。只有這位古井武右衛門君,他可以算得上是第一位登門造訪的稀客了。但由於摸不清他來訪的真意,似乎使主人大加為難。他決不會是到自己這樣古板的老師家裡來閒玩的。同時如果是為勸老師辭職而來,那麼他的態度肯定會擺出多多少少昂然的架勢。同時也不可能是來商量他個人事情的。主人無論怎樣想,還是弄不清他的來意。看看武右衛門的樣子,似乎本人也弄不清為什麼要來這裡。迫不得已主人只好從正面問他:

「你是來閒玩的嗎?」

「不是的。」

「那麼說是有事啦?」

「嗯,嗯。」

「是關於學校的事嗎?」

「是的,我想和您談談……」

「唔。是什麼事?那你就說吧。」

主人這麼一說,武右衛門君只是低着頭,一言不發。原來這位武右衛門君,作為初中二年級學生,是比較能言善辯的,雖然他的智力並未按照他的大腦袋的比例發展,但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這一點,卻是乙班裡的佼佼者。就在前些日子,提出請給我們解釋哥倫布是什麼意思,使主人回答不出的正是這位武右衛門君。就是這位數一數二的老兄,從一來就像個患口吃的深閨小姐,張口結舌,這裡邊肯定有文章,決不能看成只是出於客氣。主人也有點感到奇怪了。於是問道:

「你要說什麼,早點說不好嗎?」

「我不太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