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十章 · 2 線上閱讀

我在一旁看了這番光景後,又來到寢室,悄悄地去看主人起來沒有。一看,不見主人的腦袋,只見從被子的下邊伸出了一隻又大又厚的腳丫子。大概他是想露出頭來就會招來喚他起床的麻煩,所以才這樣鑽到被子裡去的吧。活像個縮頭烏龜!這時主人的妻子打掃完書齋又扛着笤帚和撣子回來,仍然像剛才一樣,在隔扇的入口處呼喚道:

「怎麼還不起來呀?」

她站在那兒好半天,瞧着主人把頭縮得看不見了。可還是不見回答,她在門口往前邁了兩步,用笤帚咚咚地敲着鋪席,說道:「該起來了啊。」她再一次恭候着主人的回答。這時,主人早已醒了,因為是醒着,為防止妻子的襲擊,才預先把頭和身子一起龜縮在被子裡,抱着只要不伸出頭來就可能把他饒過去的一縷可笑的希望躺在那裡,不料妻子還是不肯饒過他。而且妻子第一次來喚他時的聲音是從門口傳過來的,至少還相隔六尺遠,所以他覺得可以放心,不料這次敲笤帚把兒的聲音卻近到只有三尺的距離,使他不免一驚。這還罷了,「你該起來了吧」這第二次的聲音無論從距離上說,還是從音量上說,他在被子裡都感覺到比上次要加倍的增大。他知道再這樣不行了,只得「嗯」地答應了一聲。

「不是說九點鐘以前去嗎?不快起來就來不及啦。」主人的妻子的聲音。

「你不說我也要起來了。」主人從被子裡嗡嗡地回答,倒是天下一大奇觀。主人的妻子知道決不能上主人這個當,稍一放心,他就又會睡着,於是又催他說:「喂!起來吧。」本來已經答應起來,還要催促「起來!起來!」這當然會叫人生氣。像主人這種任性的人,就會更生氣啦。於是主人一下子掀開了被子,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

「你直嚷什麼?我既然說起來,就准起來嘛。」主人說。

「你嘴說起來,不是還沒有起來嗎?」主人的妻子說。

「誰?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主人說。

「哪一次還不是這樣?」主人的妻子也不示弱地說。

「胡說!」主人說。

「還不知道誰胡說呢!」說着主人的妻子把笤帚咚地豎在主人的枕頭旁邊,很有一點威風凜凜的樣子。就在這時,房後人力車夫家的八妞哇地大哭了起來。只要主人一發怒,八妞就准哭,這是車夫的老婆迫使八妞乾的。每當我家主人發怒的時候,車夫的老婆就把八妞弄哭,也許金田家會為此給她一些小錢做獎賞吧,可八妞怎能吃得消呢。她有這樣一個媽真是活該倒霉,從早到晚都得哭個沒完。假如主人多少覺察出此中的奧妙,稍微控制一下他的發怒,那麼八妞的壽命肯定會活得長一些哩。雖然說這是金田君讓車夫的老婆乾的,但幹這種蠢事,可以認為比天道公平還要天道公平吧。假如只在主人發怒時,她那邊讓孩子哭叫,這孩子還可喘口氣,但是金田君雇了附近的一些流氓,每次來喊「今戶燒〔7〕制的老狸精」的時候,八妞也必須配合哭叫起來。有時在還未弄清主人是否發怒之前,就猜測一定會發怒,於是先發制人,八妞首先就得哭起來。這樣一來,主人是八妞呢,還是八妞是主人呢,簡直都分不清啦。要想捉弄主人並不費事,只要狠狠地責罵八妞兩句,就等於給了主人一記耳光。據說古時候西方在對犯人處刑的時候,如果該犯逃亡國外捕捉不着,就用一個假人代替真人來處以火刑。看來,他們當中也是有通曉西方故事的軍師傳授給他們這個奸計。不管是落雲館中學的學生,還是八妞的娘,對於缺少辦法的主人來說,肯定都是難於應付的對手。此外,主人應付不了的人還多得很,也許整個這一帶的人他都應付不了。不過,這與當前沒有什麼關係,所以,以後我再一點一點地介紹給您聽吧。

〔7〕 今戶燒是東京市內今戶街上燒制泥人的作坊,以樸素聞名,用以形容醜陋女子。

聽到八妞哭喊聲的主人,從大清早就大發脾氣,他從被褥上猛地一下子坐起來。這樣一來,什麼精神休養啦,八木獨仙啦,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在坐起來的同時,用兩隻手咯吱咯吱地在頭上到處亂撓,幾乎要把頭皮都撓下來。已經積攢了一個多月的頭屑,這時毫不客氣地飛向脖梗子和睡衣領上。那光景可真壯觀哩。我又看了看主人的鬍子是否變了樣,不看還好,一看嚇一跳,原來鬍子已經橫七豎八亂得不成樣子。可能鬍子也覺得主人分明在生氣,如果滿不在乎地豎在那裡,未免有點對不起主人吧,所以鬍子也一根一根發起火來,以猛烈的勢頭各自找個方向向前闖去。這可是個很值得一看的景象。昨天是因為面對着鏡子,所以這些鬍子學着德皇陛下的樣子,老老實實地排列在那裡,但經過這一宿覺,什麼訓練啦、梳理啦,早已不管用,於是立刻還原到本來的面目,恢復了各自的出發點。這就和主人一晚上搞起來的精神修養,到了第二天早已拂拭罄盡、立刻全面暴露出他那生來的牛性子完全是一樣的。主人長有這樣一撮不老實的鬍子,而且性情這麼粗暴,竟然直到今天未被免職,居然還當着教師。我想到這裡,才了解到日本之大,正因為大,所以金田君啦、金田君的走狗啦,才作為人在社會上行得通的吧。當他們作為人行得通的當兒,主人似乎也確信自己不可能被免職。這類事兒如有必要,不妨往巢鴨精神病醫院寄張明信片去,向天道公平君打聽打聽,就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這時,主人把我昨天向您描述過的、他那雙混沌不清的太古式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狠狠地盯着對面的壁櫥。那壁櫥高有六尺,分上下兩層,每層都裝有兩個拉門。下層的壁櫥和被子底邊緊挨着,只要主人一坐起來睜眼一看,他的視線就會自然而然對準這裡。主人再仔細一看,那拉門上畫有花紋的紙已經破了好些地方,露出了裱紙邊的各式各樣的襯紙,活像肚皮破後露出內臟一般。這些「內臟」,有的是印刷物,有的是手寫的,有的反貼着,有的倒貼着。主人看了這些「內臟」,立刻想看看到底上邊寫着什麼。主人方才還在發火,恨不得抓住車夫家的老婆,把她的鼻子捺到松樹上去蹭,現在他又突然想看起這些舊紙頭來。這一變化似乎是不可思議,其實這種事對這位陽性的易怒者說來是屢見不鮮,何足為怪。這和你給一個正在哭鬧的孩子一塊蛋糕,他便會立刻破涕為笑是一樣的。主人過去借住在某家寺廟裡的時候,隔着一層紙隔扇,鄰室里住着五六個尼姑。說來尼姑這種人,在壞心眼兒的女人當中是心眼兒最壞的,這些尼姑大概看透了主人的性格,據說她們一邊敲着自炊用的鍋,一邊拿着腔調唱道:「剛才哭的烏鴉,嘿,現在笑了。」主人說,他討厭尼姑便是從那時開始的。尼姑可厭也罷,反之,完全是因為觸到了他喜怒無常的痛處。主人哭呀,笑呀,悲呀,喜呀,都比一般人加倍地強烈。可是從另一面說,不管哪種感情,從來都沒有能夠長時間地堅持下去。往好里說,他不執着於一端,心情很快就會轉變。但是,如果把他這種特點翻譯成白話,說得通俗點,那麼他不過是個膚淺的家門口英雄式的嬌慣壞的孩子。既然是個嬌慣壞的孩子,那麼他擺出要打架的架勢,「咚」的一下子坐起來之後,突然又換了心思,開始讀起壁櫥拉門上的「內臟」來,也就是極自然的了。首先他看到的是在那裡倒立着的伊藤博文〔8〕,看上邊的日期,印的是明治十一年九月廿八日。他後來擔任了「韓國總監」,也是從這個時期起,他就緊跟在政府的政策屁股後面了。主人很想知道這位老兄在這段時期是幹什麼的。經過主人把不易看清的地方勉強進行辨認後,原來是正在當大藏卿〔9〕,怪不得這麼神氣。不管怎樣,就是把他倒貼個個兒,也還是大藏卿嘛。主人又看了一下左邊,這回大藏卿橫貼在那裡,在睡午覺。這很合情理,總讓他倒立着,是不可能持久的嘛。在那下邊,是木版印刷的很大的字,只認出「汝等」兩個字。本想知道下邊印的是什麼,可是沒有露出來。下一行只看出兩個字:「快快」。他也很想知道這行接下去的是什麼,但就這兩個字,無從着手。假如主人是警察廳的密探,那麼即使是別人家的東西,他也要把它硬撕下來。密探這種人,都沒受過高等教育,為了獲得事實,什麼都幹得出來。這種人是不好對付的啊。但願他們能多少客氣一些。如果他們不客氣,最好的辦法就是決不讓他們掌握事實。據說,他們甚至用羅織虛構的罪名來陷害良民。良民們拿出稅金雇用來的人反而加罪於僱主,這種行為也滿可以說是瘋子的行為。主人又把目光一轉,讀了讀當中的地方。在正當中,「大分縣」幾個字也翻了筋斗。連伊藤博文都倒立着,大分縣翻個筋斗也是理所當然的嘍。主人讀到這裡,攥緊拳頭,把它伸着,朝着頂棚高高舉起,這是打呵欠的先兆。

〔8〕 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政治家。

〔9〕 即當時的財政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