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九章 · 4 線上閱讀

就在這個當兒,門前有人大聲向屋內招呼:「有人嗎?有人嗎?」聽聲音像是迷亭,可又與迷亭為人不合,來人在不斷打招呼表示拜訪。主人在書齋里早就聽到聲音了,但他還是抄着手一動不動。可能是主人認為到門口去接待客人不是他的任務吧,所以他就是在書齋里也從不應聲。廚娘阿三買肥皂去了,主人妻子正在上廁所。這樣到門口迎接客人就只剩下我了,可我也懶得去。這時,來客從脫鞋台一下子跳到鋪着地板的地方上來,然後拉開紙門大踏步地進到房子裡邊來了。主人夠怪的,客人也是夠怪的。來客似乎是先到了客廳里,客廳的拉門發出反覆開閉的聲音,然後又走到書齋里來,果然是迷亭。

「喂,開什麼玩笑!你在幹什麼哪?我給你帶客人來啦。」迷亭說。

「啊呀,是你?」主人說。

「什麼啊呀啊呀的。你既然在家,不能回答一聲嗎?簡直像座空房子。」迷亭說。

「唔,我在想點事情呢。」主人道。

「你就是在想事情,說聲『請進來』總還可以吧。」迷亭又說。

「當然也不是不能說。」主人道。

「你還是那樣遇事穩坐釣魚台啊?」迷亭說。

「我前一陣子在搞精神修養。」主人說。

「什麼新鮮事兒你都來!你這一搞精神修養,連應個聲兒都應不出來了,來客可就遭殃啦。你這樣穩坐釣魚台可不行。今天可不是我一個人來的,我給你帶來一位了不起的客人,你出去會一會!」迷亭催促說。

「把誰帶來了?你說呀。」主人道。

「你不要管誰,去見一見吧。他說一定要來和你會一會哩。」迷亭道。

「到底是誰呀?」主人仍然坐着不動,這樣說道。

「不要管誰,快站起來,走吧。」迷亭說。

主人照舊抄着手,站了起來,心想:「大概又在捉弄人。」他漫不經心地從廊子裡走過,進入了客廳。一看,面對着六尺的壁龕有一位老人肅然端坐在那裡。主人不由得放下兩隻手,一屁股坐在用「唐紙」糊的隔扇旁邊。這樣,主人和老人都是向西而坐,雙方都無法進行初次見面的寒暄。舊時代的老人是非常講究禮節的。

老人指着壁龕催促主人說:「請您坐到那邊去。」主人在兩三年前本來認為在客廳里坐什麼地方都無所謂,但是自從有人向他講述了壁龕,明白了那是從貴客座位演變而來的,是侯爺派專使來時才能坐的地方,於是從那以後,他是決不往壁龕那邊去的。尤其是像這樣初次見面的一個年長者頑固地坐着不動,不但談不上上座與下座,而且連寒暄也無法進行。於是主人只好來個深深的一禮。

「請您坐到那邊去,請。」主人重複着對方的話。

「哪裡,您這樣我就無法和您交談啦,務必請坐到那邊去。」那位老人說。

「不,不。那麼,唔,請您坐到那邊去。」主人含含糊糊地重複着對方的客氣話。

「這個、這個……您這樣謙虛,實在不敢當。這反倒使我惶恐。務必請不要客氣,請!」老人又說。

「您這樣客氣,我……惶恐,惶恐……請!」主人漲紅了臉,嘴裡囁囁嚅嚅地說。看來,他的精神修養並沒有產生什麼效果。迷亭站在隔扇的背陰裡邊笑邊看着這個場面。他估量已經是時候了,便從主人身後推了一把,說:「唉,你往前去吧,你總坐在這兒,我可就沒地方坐啦。」說着,便擠了過來。主人不得已,只好往前挪了一挪。

迷亭說:「苦沙彌!這就是我經常向你講過的、我靜岡縣的伯父。伯父!這就是苦沙彌君。」

「和您初次見面,聽說迷亭經常到府上來打攪,我早就想來拜訪您,向您領教。恰好今天打貴府附近過,特地來向您道謝。這次結識了您,今後務請關照!」這老者使用舊式的寒暄語,非常流利地講了一通。主人交際面窄,又是個拙嘴笨舌的人,幾乎從未遇上過這樣古風的老者,所以從一開始就覺得多少有些不自然,不知怎樣應付才好,再加上老者這一套滔滔不絕的寒暄,使得他早已把朝鮮人參和紅白的棒狀糖忘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手足失措、怪腔怪調的回答了。

「我也是……我也是……我本應去看您……務請關照。」主人說完了稍稍抬起頭來一看,那老者還在那裡俯身低頭哩。他趕快又惶恐地把額頭緊貼到鋪席上。

那老者約莫行禮的時間已差不多了,便一邊抬起頭來一邊說道:「我原本也是在這邊侯爺的公館裡長期生活在德川將軍腳下的,在瓦解〔10〕的時候,就到那邊去了,幾乎再沒有回到這邊來,這次來一看,簡直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假如沒有迷亭陪着我,根本辦不成事兒。雖說是滄海桑田,自從江戶開府以來,三百年間,哪想到將軍家竟會……」話剛說到這裡,迷亭有些不耐煩地插口說:

「伯父,您老人家只知道感激將軍家,不過明治的時代也滿不錯嘛。過去就沒有過紅十字會嘛,不是嗎?」

〔10〕 指日本江戶幕府的崩潰。

「那是沒有。沒有叫做紅十字會的組織。尤其是能見到親王殿下這種事兒,若不是明治的聖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托長壽的福,才能像今天這樣,出席總會,還聆聽了親王殿下的玉音,就是死了也無遺憾了。」

「唉,難得你老人家隔了這麼久,能逛一趟東京,這也夠本啦。苦沙彌君!我這個伯父啊,因為紅十字總會這次開會,才特地從靜岡來東京的。今天我陪他到上野公園去了一趟,這是剛逛完回來的,所以,他穿着我從白木百貨店給他定做的大禮服呢。」迷亭這麼說是有意提醒主人。主人一看,果然這老者穿着大禮服哩。大禮服雖穿在身上,不過一點也不合體。袖子過長,領子敞開着,後背出現一道溝,腋下向上吊着,即使說做得不合式樣吧,也不會不合體到如此用心良苦的地步呀。不僅如此,他的白襯衫和那白活領都分了家,一仰頭,他的喉頭就從那中間露了出來。還有好瞧的,他的黑色領結,簡直不知是系在襯衫上還是系在活領上。他的大禮服可以不管,可是他那頭上蓄着的一個白花花的抓鬏〔11〕,的確是一大奇觀!我又仔細看了一下他那把有名的鐵扇子,扇子規規矩矩地平放在他的膝頭旁邊。主人這時也逐漸平靜下來,將他那精神修養的本領充分應用到觀察老人的服裝上來,於是他不免吃驚。過去,他本來不太相信迷亭的話,認為他的伯父總不至於像他講的那樣,這次會面,才知他比迷亭講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自己的麻子可以成為歷史研究的資料,那麼這個老者的抓鬏和鐵扇子肯定更會有價值得多。主人非常想詢問一下這扇子的來歷,但又不好就這點問,可是覺得冷了場又有所失禮,於是主人問了一個十分平常的問題:

「公園裡人一定很多吧。」

〔11〕 頭髮盤成的結。

「可不是!人多極了。而且那些人又都死盯盯地望着我。想不到近來的人,都變得這樣好奇,過去,可不是這樣。」老人說。

「嗯、嗯,是的。過去可不是這樣啊。」主人也隨着說出了像個老人說的話。這倒不是主人不懂裝懂,但可以把它看做是由他朦朧的頭腦中隨便冒出來的一句話。

「而且嘛,大家都在瞧這個『砍盔』哩。」老人說。

「您的那個鐵扇大概很重吧。」主人說。

「苦沙彌君!你拿一拿看,可重啦。伯父您讓他拿拿看!」迷亭巴不得地說。

老人將沉甸甸的鐵扇拿起來,說了聲:「對不起,請看!」就把它遞給了主人。苦沙彌先生就像個在京都黑谷燒香時的香客,恭恭敬敬地接過蓮生坊〔12〕曾經用過的寶刀那樣,在手中拿了一會兒,說了聲「果然」就還給了老人。

〔12〕 蓮生和尚(1141—1208),原名熊谷直實,日本平安時代末期武將,因不滿時局,至京都黑谷寺拜僧源空為師,改名蓮生。寺中今猶存大刀一口,傳系蓮生出家前所用。

「大家都管它叫做鐵扇,其實這是個叫做『砍盔』的東西,和鐵扇全不相干。」老人說。

「噢,那是做什麼用的呀?」主人問道。

「它是用來砍頭盔的,當敵人頭暈目眩的時候,可以用它來砍死敵人。據說是從楠木正成〔13〕時期開始使用的。」老人解釋道。

〔13〕 楠木正成(?—1366),日本十四世紀的武將。

「伯父!這個就是楠木正成使用過的嗎?」迷亭問道。

「不,這究竟是誰用過的,還不太清楚。不過,時代久遠了,很可能是建武〔14〕時期製造的。」老人說道。

〔14〕 日本室町時代初期年號,從1334年至1335年。

「也許是吧。不過,寒月君可受不了啦。苦沙彌君!今天我們回來的時候,正好機會難得,就順路到大學理學院去了一次。請寒月君給我們看了物理實驗室,因為這『砍盔』是鐵的,結果使得帶磁力的儀器都失靈了,可熱鬧啦。」迷亭說。

「不,決不會的。這是建武時期的鐵,是品質極好的鐵,放心好了,是決不會發生那種事兒的。」老人說。

「不管是品質多麼好的鐵,都不管用。寒月君既然這樣說,那是不會錯的。」迷亭說。

「你提到的那個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個人嗎?他那麼年輕,就幹這個,真叫人難受,他滿可以搞點什么正經的事兒啊。」老人說。

「看您說的,那也是研究嘛。要是把那個球磨成功了,就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學者哩。」迷亭說。

「如果磨球就能成為了不起的學者,那麼誰都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做料器的掌柜的也能做到。做那種活兒,在漢土稱為玉工,身份是極其低微的。」這老者一邊說,一邊朝向主人,在暗暗爭取主人的同意。

「哦!是這樣的!」主人恭敬地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