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九章 · 3 線上閱讀

這次,他又開始拈起鬍子來了。本來他那長得就不整齊的鬍子,一根根都採取各自為政的姿態生長着,即便是個人主義流行的時代吧,但這樣參差不齊、各行其是,這給鬍子的主人帶來的麻煩,真值得讓人同情。主人也有鑑於此,最近對鬍子大加訓練,努力想做到儘可能把它們安排得系統一些。主人真摯的功果,沒有落空。近來他鬍子的步調總算有些一致了,已經使他可以自傲地說:「過去是『長』鬍子,現在是『蓄』鬍子了。」真摯地對待事物,隨着漸見成效,當然要受到鼓舞,主人看出自己的鬍子前途大有可為,於是也不論早晚晨昏,只要手一閒着,就一定要整治鬍子,他的野心在於要像德皇陛下那樣,蓄一撮向上心極強的鬍子。因此絲毫不管毛孔是橫着還是向下,總是把它們捋到一起來,儘量向上扯。這樣他的鬍子一定會感到無所適從吧。即使這鬍子的所有者我家主人,有時還感到痛得很哩。不過,關鍵在於訓練。不管鬍子情願不情願,反正要往上硬揪。從門外漢看來,好像是一種不可理解的癖好,而本人卻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這和教育家硬要扭曲學生的本性,自吹「請看我的本領」如出一轍,因此也就毫無可以指責的理由了。

主人正以滿腔熱忱訓練着鬍子,這時,腦袋鼓成六棱的廚娘阿三從廚房來到書齋,伸出她那紅赤赤的手說:「給您來信啦。」這時,右手正揪着鬍子、左手拿着鏡子的主人,仍保持着原有的姿勢,朝書齋門口這邊回過頭來。阿三一眼看到這被命令成為「八」字兩撇的末梢向上倒立着的鬍子,立刻抽身回到廚房,靠着鍋蓋,哈哈大笑個不停。主人卻滿不在乎,悠悠地放下鏡子,拿起送來的郵件。第一封信是鉛印的,詞句寫得似乎很鄭重其事。主人一讀,原來寄信人是個「華族」,上邊寫道:

敬啟者,謹祝先生吉祥安泰。回顧日俄之戰,乘連戰連捷之勢,終於導致恢復和平。我忠勇義烈之將士如今已有半數,於「萬歲」聲中,高奏凱歌而還。國民欣喜之情,何可言喻。曩時,一旦煥發宣戰之大詔,我義勇奉公之將士,久居萬里異域,忍寒暑之苦,專心於戰鬥,其為國奉獻生命之至誠,自當永銘於心,所不敢須臾忘懷者也。而軍隊之凱旋,將以本月告終。故此本會擬以下月二十五日為期,對本區一千有餘之出征將校、下士官及兵卒,代表我區全體區民,召開一大凱旋祝賀會,兼慰問軍人遺族,希熱誠迎接此次大會聊表感謝之微衷,如蒙諸位贊助,使本會獲得舉行此番盛典之榮,則本會之殊榮,無以過此,因此敬希奮力贊助踴躍輸捐。謹啟。

主人默讀了一通之後,立刻把信裝回信封內,再也不理會了。捐款的事兒,恐怕他是不會做的。前些天,為東北地區農業災害募捐,他捐了不是兩元就是三元。這以後,他逢人就宣揚,他讓人弄走了一筆捐款,既然是捐獻,那無疑是主動交給人家的,不是被人弄走的。又不是進來了小偷給弄走什麼,說什麼被弄走顯然是不妥當的。儘管如此,主人卻似乎認為被盜了一樣。所以這次不管是什麼軍人的歡迎會,也不管是什麼華族老爺的發起人,假如是來威脅索要,那又當別論,只憑一紙鉛印的通知,他可不是那種肯拿錢的人。按主人的意思是:先不要歡迎軍人,倒是希望先歡迎他自己。歡迎了自己以後,那麼對誰都可以歡迎。看來,他在朝夕還為生計犯愁的當兒,已經打定主意,把歡迎的事交給華族老爺了。主人又拿起了第二封,說了聲:「哎呀,也是鉛印的。」這封信上邊是這樣寫的:

拜啟,值此秋涼之際謹祝闔府昌盛。謹啟者,如閣下所知鄙校自前年以來遭受兩三野心家之阻撓,雖一時達於極點,然竊以為此皆起因於不肖針作不德之所致,當深以為戒也。其後經不肖臥薪嘗膽,備嘗苦辛,始逐漸得以獨自之力,打開一獲得新築理想校舍經費之途徑。簡而言之,即不肖擬出版一冊《洋裁秘訣綱要專號》,本書實為不肖針作多年苦心研究之成果,根據工藝上之原理原則不惜耗盡心血著述而成。現為向一般家庭普及起見,在印製成本之外,附以些少利潤,敬懇踴躍購讀。竊以為誠能如此,一則有助於斯道之發展,一則獲此些少利潤可充校舍建築之費用。因此,雖深感惶怍,尚希為本校建築而慷慨解囊,敬懇購讀一冊秘訣綱要,或賜予貴府侍女,以表閣下贊同之高貴品德,伏希尊諾,不勝感激之至也。敬啟

大日本女子裁縫最高等大學院 校長縫田針作九拜

主人冷淡地將這封鄭重的來信搓了個團兒,砰地丟進了字紙簍里。可憐,那針作先生費盡力氣的九拜,針作先生的臥薪嘗膽,都沒起任何作用。主人又拿起第三封信。這封信卻以它的新奇而大放異彩。信封是用紅白兩色格子印成的,活像賣糖塊的圖案,在這色彩醒目的封皮當中,用濃重的隸書體寫着:「珍野苦沙彌先生虎帳下」幾個字。雖無法預知信中會不會出現「多多樣」〔4〕,反正這信的外表是夠漂亮的了。信是這樣寫的:

若以我律天地,則可一口吸盡西江水;若以天地律我,則我僅為陌生塵而已。須道:天地與我,究有什麼關涉?……首次食海參者,應敬佩其膽力;首次食河豚者,應尊重其勇氣。食海參者乃親鸞〔5〕之再來,食河豚者乃日蓮〔6〕之轉世。至如苦沙彌先生,則只知醋醃干瓢而已。食醋醃干瓢而能為天下之士者,吾未之見也。
密友將賣汝以求榮,父母將私於汝,汝所愛之人,將棄汝而去。富貴原難保,爵祿將一朝而失去。汝頭中秘藏之學問也將生霉,汝何所恃乎?天地之間何所依憑乎?神?
神無非為人痛苦之極捏造之土偶而已。人,無非為不得不排泄之糞便所凝結之臭皮囊而已。恃不足恃謂之求安,咄咄!醉漢漫弄胡言亂語,蹣跚走向墳場。油盡而燈自滅,宿業盡,則何物可遺?苦沙彌先生且坐吃茶!
不以他人為人,則無所畏懼,不以他人為人者,憤激於此種不以我為我之人世,則又當如何?正如權貴榮達之士得以不以人為人也。至於當他人不以我為我之時,則怫然作色。任君作色可矣,混蛋!
我之不以他人為人時,或人之不以我為我時,不平家則抽風式自天而降。這種抽風式活動,名之曰革命,革命並非不平家之所為,乃權貴榮達之士有意使之產生者也。在朝鮮,人參極多,先生為何而不服用之?

天道公平 再拜 於巢鴨

〔4〕 魚鋪老闆娘之意。

〔5〕 親鸞(1173—1262),日本佛教淨土真宗創始人。

〔6〕 日蓮(1221—1282),日本佛教日蓮宗創始人。

前一封信的針作先生是九拜,而這個傢伙只是再拜,由於不是來募捐就蠻橫地擺起架子,免了七拜。雖然不來募捐,不過卻很難讓人讀懂。我想這種東西不管向哪家雜誌投稿,都保證不會被採用的,所以我認為頭腦不透明的主人肯定會把它撕得一條一條扔掉,然而滿不是這麼回事,他翻過來掉過去,讀了又讀。也許他認為這種信裡邊含有深意,決心把它的意義研究出來吧。說起來,天地之間弄不懂的東西多得很,不過你要給它加上某種意義,那麼沒有一件事是做不到的。不管多麼艱深的文章,只要你想解釋它,就可以不用太費力給予解釋。你說人是愚蠢還是聰明,這是不必費勁兒就可明白的。還不只這樣,說人是狗、是豬,也不是個很困難的命題。你說山是低的,沒關係;你說宇宙是狹小的,也不妨事。你就是說烏鴉是白的,小野小町〔7〕是醜八怪,苦沙彌先生是君子,也不見得不可以。所以像這種不知所云的信,如果硬給它這樣那樣的解釋,那麼也會找出點意義來。尤其是像主人這樣,把不懂的英語牽強附會,硬要做出說明的人,就更想給這篇文章附上意義了。學生問他:「明明天氣不好的時候,為什麼還要說Good morning?〔8〕」這使他足足思考了七天,有人問Columbus〔9〕這個英文名字在日本話中怎麼說,他費了三天三夜琢磨如何回答。所以對他這樣的人,醋醃干瓢是天下之士也罷,吃朝鮮人參來發動革命也罷,當然隨時都可以找出任意的解釋的。過了一會兒,主人似乎用他那套解釋Good morning的方法弄懂了這些難解的語句,說道:「這意義太深了,準是個對哲理有相當研究的人,真有極高的見識!」說着,不住地讚嘆。從這一句話里也可以看出主人是如何的愚蠢。但如果反過來想,也可能有些對的地方。主人有個癖好,不管什麼事凡是弄不懂的,都值得崇拜。這也很難說只是主人的癖好,既然不懂,其中必然潛伏着不可輕視的東西,在莫測高深之中,很容易誘發一種心理,認為好像是什麼高貴得很。正因為如此,所以那些俗人總喜歡不懂裝懂來給自己貼金。相反,學者則把本來可以懂的東西,解釋得使人聽不懂。就拿大學教授來說,大家都知道,那些專講別人聽不懂的課的人,總是聲望很高的;而講別人都能聽懂的人,聲望卻不高。主人所以敬佩這封信,也不是因為讀懂了其中的意思,而是因為捉摸不透它到底要說什麼,因為信里忽然出現了「海參」,忽然又出現「不得不排泄之糞便」。因此,主人之所以尊敬這篇文章的唯一理由,正和道家尊敬《道德經》、儒家尊敬《易經》、禪家尊敬《臨濟錄》沒有什麼兩樣,都是因為完全讀不懂。不過,完全讀不懂也不太服氣,於是胡亂做些注釋總算做出個懂了的樣子。本來不懂的東西,自以為懂了而大加讚賞,自古以來就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嘛。主人畢恭畢敬地把這一封用隸書寫的信卷好,放在桌子上,抄起手來陷入冥想之中。

〔7〕 當地著名的美女。

〔8〕 即早上好。

〔9〕 即哥倫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