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九章 · 2 線上閱讀

本來應該放在洗澡間的並且是家中唯一的一面鏡子,既然跑到主人的書齋里來,那麼可以肯定的是,要麼鏡子得了離魂病,自己飛來的;要麼是由主人從洗澡間拿來的。假如是拿來的,那麼為什麼要拿來呢?說不定是對他那消極修養的不可缺少的道具哩。過去據說有位學者去訪問某一高僧,這個和尚打着赤膊正在磨瓦罐。問他:「你在做什麼?」和尚回答說:「沒什麼,我是想造一面鏡子,所以正拼命在磨哪。」於是那位學者大吃一驚,說道:「儘管你是高僧,恐怕也不可能把瓦罐磨成鏡子吧。」和尚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責罵道:「哦,你說得對,那我就不磨了,不過,那種讀破萬卷書,卻不懂得我佛門之道的人,恐怕也和我用瓦罐磨鏡子一樣的。」說不定主人也多少聽過這個故事,所以才從洗澡間把鏡子拿來,很得意地擺弄它。我想:「看來,什麼意想不到的事兒都可能發生。」我悄悄地窺伺着主人的動靜。

對我的舉動一無所知的主人,帶着極認真的態度,死勁兒盯着這面小鏡子。說起來,鏡子這種東西是很瘮人的。據說在深夜裡點支蠟燭在一間大屋子裡一個人獨自照鏡子,是要有相當膽量的。比如我吧,第一次被家裡的小女孩們硬是把鏡子湊近我的臉前時,我幾乎嚇傻了,嚇得我在房子的周圍足足跑了三圈。儘管現在是白天,但像主人這樣目不轉睛地瞧着鏡子,那肯定他自己會對自己的面孔感到害怕。即便平常看上一兩眼,那也決不是一張令人開心的面孔嘛。

又過了一會兒,主人自言自語地說:「嗯,模樣兒是怪難看的。」他能自己承認自己的醜陋,的確很難得的嘛。從他那神態看,的確是瘋癲的動作,不過他說的話,倒是真理。如果再前進一步,那就會對自己的醜惡感到害怕。一個人如果不徹底感覺到自己是個可怕的壞蛋,那麼還不能說是個久經世故的人。不是個久經世故的人,那麼畢竟是不能解脫的。主人既然能夠做到這種地步,似乎再前進一步,就有可能順便說出句:「噯喲,真可怕!」可他就是不說。只是在說了句「模樣兒怪難看的」之後,也不知他是怎樣想的,把腮幫子「噗——」的鼓了起來。然後用手心把鼓起來的腮幫子拍打了兩三下。也不知這是哪一種咒術。這時我感到另有一張臉和這張臉似乎很相像,我想來想去,原來是廚娘阿三的那張臉。因為是順便,我不妨提一提阿三的那張臉,那可真是圓鼓鼓的哩。不久以前,有人從穴守稻荷神社那裡買來了一件河豚形的燈籠作為禮品送給主人家。阿三的那腮幫子恰像河豚燈籠那樣,鼓得渾圓渾圓。由於鼓得太狠,不知把她那兩隻眼弄到哪裡去了。當然,河豚鼓得圓圓的,是始終按渾圓來臌大的,而廚娘阿三呢,她腦袋的骨骼原本就是多角形的,她的胖臉是按她的骨骼臌大起來的,簡直就像個經過水浸了的六角掛鍾一般。阿三聽了這話,真不知她會惱火到什麼樣子呢,所以關於阿三就講到這裡,還是接着講我的主人吧。他一邊儘量利用嘴裡的空氣使他的腮幫子鼓得老高,並如前所述,用手心拍打着,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只要皮膚這樣繃緊,麻子就不顯啦。」

這次,主人又別過臉去看他那照在鏡子裡半邊受光的臉,他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說道:「這樣看就很顯眼,還是正面來光顯得平些,真是怪啊。」然後他又把拿着鏡子的右胳膊伸出去,儘量使鏡子保持最遠的距離,仔仔細細地瞧了老半天,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說:「離開這麼遠,也就不怎麼顯眼啦,太近了是不行的,不只是臉,任何事情都是這樣。」隨後他又把鏡子一下子橫過來,而且以鼻樑為中心,使眼睛、額頭、眉毛都向這個中心聚攏,我一眼看去,就看見了一個非常討人厭的面孔,他本人似乎也有所發現,說了聲「這不成!」便立刻停下來了。「為什麼會成為這樣一副惡狠狠的面孔呢?」他自語着,多少有些不太相信的樣子,又把手縮回,到鏡子離他的眼睛只有三寸遠的地方,用右手的食指摸他的鼻翼,將摸過的手指在桌上的吸墨紙上狠狠地擦了一下從鼻頭上抹下來的油脂,紙上立刻出現一個圓圓的印痕。主人真是會玩種種的把戲哩。然後,主人又把那塗抹過鼻子上油脂的手指頭轉過來,狠狠地扒了一下他的下眼皮,非常麻利地做了一個俗語說的「扒眼皮」的動作。也不知他是在研究麻子呢,還是在和鏡子互相比賽瞪眼睛玩兒呢,真讓人弄不清楚。看來,主人是個氣性不定的人,所以在我觀察他的時候,他會搞出各種花樣兒來。還不只是這個,如果從善意出發,作點驢唇不對馬嘴式的解釋的話,那麼也可以認為主人是作為「見性開悟」的一種手段,才這樣以鏡子為對手,大搞其種種動作呢。原來,人所進行的研究,其實都是在研究自身。無論是天地山川,還是日月星辰,無非是自己的別名。能夠離開自己去研究的其他事項,是任何人也難以做到的。如果人能做到跳出自己的圈子,在跳出去的瞬間,人就已經不再是自己了。而且研究自己,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會代你去做。不管他怎樣想代你做,你怎樣想請他代你做,都是徒勞的。所以古來的豪傑都是用自己的力量成為豪傑,如果依靠別人能了解自己,那麼也能做到請個代理人去吃牛肉,然後你能判斷出牛肉是嫩是老了,那種「朝聽法、夕聞道」,在梧桐窗前或燈下,手不釋卷,都不過是採取目證的一種權宜之計罷了。在他人說法之中,他人論辯的禪道之中,乃至在富於五車的典籍、故紙堆中,都不會有自己的存在。如果有,那也只是自己的幽靈。當然在某種場合下幽靈總要勝於無靈,有時追求影子,不見得就不能碰上本體。有許多影子基本上是不離本體的。從這種意義上說,主人在擺弄着鏡子的時候,還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哩。我想,比起那種生吞活剝愛比克泰德的學說,硬充做學者的人,總要強得多吧。

正像鏡子是造成「自以為是」的道具那樣,同時也是給自高自大進行消毒的道具。假如以浮華虛榮的念頭來與鏡子相對,那麼再也沒有比它更能煽惑那些蠢傢伙的道具了。自古以來,不知天高地厚,損人害己的事例,大概有三分之二都是鏡子在作怪。正像法國大革命時期,一個嗜奇的醫生發明了斬首台從而造成罪孽一樣,最初製造鏡子的人,恐怕事後也一定要受到良心的譴責吧。但是,在對自己開始感到厭惡的時候或自我萎縮的時候,照照鏡子,又是最有效用的。因為一照鏡子就可以妍媸美醜分明嘛。人們肯定會發覺,就憑這副尊容怎麼一直活到今天,還居然能在人前大言不慚地吹噓自己竟也是個人呢?當能夠發覺這點的時候,是人的一生中最值得慶賀的時候。天下的事再也沒有比自己承認自己愚蠢更為可貴的了。對於這位具有自覺性的糊塗人,所有裝腔作勢的傢伙都應該在他面前低下頭來服軟才是。即使有那麼一位老兄自以為是在輕蔑嘲笑我,但從我這邊來看,他表面的自傲,其實正說明是他低頭服軟的表現。當然主人不會是照了鏡子就能悟出自己愚蠢的聰明人,但總還是個能公平地看出印在自己臉上麻子的人。能自己承認面孔醜陋,則會成為懂得自身的邪惡的階梯。主人還真是個可愛的傢伙哩。這也許是受了哲學家狠狠教訓的結果。

我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在繼續觀察着主人的情況。毫無覺察的主人,在玩完了「翻眼皮」之後,說道:「好像充血呢,肯定是慢性結膜炎了。」說罷,他用食指狠狠地揉了幾下充血的眼瞼。很可能是發癢吧,不過,不揉已經是那樣紅了,現在經這麼一揉,如何受得了,肯定在不遠的將來,會和鹽漬鯛魚的眼珠一樣,爛成個窟窿的。主人很快又張開眼睛去照鏡子。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無神的眼睛活像北國冬天的天空,黯淡無光。當然,就是在平時,他的眼睛也不是那麼炯炯有神的。如果可以誇大形容的話,那是一種無法分清黑眼珠與白眼珠的混濁的眼睛。正像他的精神狀態總是一貫朦朦朧朧,不得要領一樣,他的眼神也是曖昧得很,永遠在眼窩中飄浮着。有的說這是胎毒所致,有的則解釋為痘瘡的後遺症。據說他在小時候,也沒少吃過作為偏方的柳樹上的毛蟲和山蛤蟆。可是愛子心切的母親雖然想盡了辦法,但他今天還是和生下來的當時一樣,頭腦糊裡糊塗的。按我的想法,這決不是因為胎毒或出天花的緣故。他的眼神之所以這樣彷徨於晦澀溷濁的悲境之中,完全是因為他的頭腦實際上是不透不明而形成的,其作用達於暗淡溟濛之極,所以才自然表現在形體上,結果讓不了解這一情況的母親為他操了許多心。煙升起處證明必定有火,眼神混濁,則正證明其愚鈍而已。這樣看來,他的眼神是他心的象徵,他的心像天寶銅錢那樣中間有孔,所以他的眼睛也和天寶銅錢一樣,儘管個兒大,卻不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