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八章 · 7 線上閱讀

「你說沒有辦法,那就只好算了。其實你不那麼頑固不行嗎?人要是有稜角,就很難在社會上混下去,那是要吃虧的啊。滾圓的東西咕嚕咕嚕往哪兒滾去都不費力,四棱的東西,想要讓它滾動,不但費力,而且每滾一次就要磨掉一些稜角,這是要痛的。反正人世不會就咱們自己,別人不會都像自己所想的那樣。這樣說吧,和有錢人鬧彆扭是要吃虧的啊。那樣只會更加刺痛神經,把身體搞壞,別人不會誇獎你,對方還滿不費力,因為他只要坐着支使一下人就行了嘛。人家有一大堆人,而你單槍匹馬,反正你是寡不敵眾嘛。固執也未嘗不可,不過你在堅守這種信念的過程中,既影響自己的學問研究,又給每天的工作帶來困難,最後還不是弄得精疲力竭,吃虧的是你自己!」阿藤先生說。

正在這時,又進來一個人。

「對不起,球又飛進來了,我可以繞到屋後去取嗎?」

「喂,又來了呀!」鈴木君笑吟吟地說。

「真不像話!」主人氣得漲紅了臉。

鈴木君認為大體上已達到了訪問的目的,於是說了聲「失陪!有工夫到我那兒坐坐!」便回去了。

鈴木家的阿藤先生剛走,甘木先生又進來了。愛發火又自稱是火氣大的人,自古以來就不多見。當自己覺得有些不對頭的時候,一般都是越過了虛火上升的高峰。主人的虛火上升,在昨天發生大事件的當兒,達到了最高潮,交涉儘管以虎頭蛇尾而告終,但不管怎樣,總算有了個結果。當天晚上,他坐在書齋里想來想去,發覺問題有點不太正常。是落雲館不正常呢,還是自己不正常,這當然尚有充分存疑的餘地。反正不正常是肯定的。同時,他還發覺自己雖然與中學為鄰,但像這樣整年一直發脾氣確是有些不正常。既然是不正常,那就得想點辦法。雖說是想辦法,結果還是沒辦法。除了吃點大夫給的藥,治一治愛發火的病以外,便無其他辦法。他明白了這點,於是產生了一個念頭:請一向熟識的甘木大夫給自己診斷一下。主人是明白還是糊塗,姑作別論,總之他注意到了自己虛火上升,單這一點就值得欽佩,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奇特的想法。甘木先生還是老樣子,十分沉穩地微笑着說:「怎麼樣,哪兒不舒服?」醫生一般總是要說「哪兒不舒服」的。對於不說「哪兒不舒服」的醫生,我是不敢給予信任的。

「大夫,實在糟糕呀。」主人說。

「唔,哪裡會有那種事兒。」甘木醫生答道。

「請問大夫的藥管用嗎?」主人說。

甘木先生對主人的問話,雖感到吃驚,但他畢竟是位溫厚的長者,也沒有怎樣不痛快,只是穩穩噹噹地回答說:「不會不管用的。」

「可我的胃病不管怎樣吃藥還是老樣子呀。」主人說。

「絕不會是那樣的。」甘木醫生說。

「真的不會嗎?看來,多少會好些,是這樣吧?」主人向大夫打聽自己的胃病。

「也不會突然全好的,逐漸生效,現在就比原來好多啦。」甘木醫生說。

「是這樣的嗎,唉?」主人還是半信半疑。

「還覺得虛火上升嗎?」甘木醫生問道。

「那還用說,做夢也在發火。」主人說。

「搞點運動什麼的,是會有幫助的。」甘木醫生說。

「一運動不就更虛火上升?」主人說。

看來甘木醫生也拿主人沒辦法。

「來吧,我給你檢查一下。」說着甘木醫生開始了檢查。不等檢查完畢,主人又大聲問道:

「大夫,前些日子我讀了一本催眠術的書,裡邊說施行催眠術,可以治好喜歡小偷小摸的毛病,還說可以治癒許多病症,這是真的嗎?」

「唔、唔。是有這種療法。」甘木醫生答道。

「現在還有人在治療嗎?」主人問。

「唔、唔。」甘木醫生答道。

「施行催眠術很難嗎?」主人又問。

「不,簡單得很,我也常給人做。」甘木醫生說。

「大夫,你也做催眠術?」主人問。

「唔,我給你做一次好嗎?從道理講,給誰都可以做。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給你做一次。」甘木醫生說。

「這可有意思,請你給我也催眠一次吧。我早就想接受一下催眠啦。不過,要是一直睡下去,永遠不再醒,可就不妙啦。」主人說。

「哪裡,不會有問題。那麼開始吧。」甘木醫生說。

經過商量,很快作出決定,主人真的要接受催眠術了,我過去從未見過這種事兒,心裡十分興奮,於是在客廳的角落裡恭恭敬敬地瞧着。大夫首先對主人的兩眼進行催眠。他的方法是撫摸兩眼,由上往下反覆撫摸眼瞼。儘管主人已經緊閉着雙目,但甘木醫生仍然順着同一方向儘量做同一動作。過了一會兒,甘木醫生問主人道:「這樣反覆地撫摸眼瞼,漸漸感到眼皮沉重了吧?」主人說:「不錯,是有些沉重了。」甘木醫生還是不停地由上往下摸,說:「愈來愈沉重了,是這樣吧?」主人大概也覺得是如此,便一聲不吭地呆着。同樣的方法又繼續了三四分鐘。最後甘木醫生說道:「嘿!你的眼睛可再也睜不開啦。」多可憐!主人的眼睛終於瞎啦。「真的睜不開啦?」主人問。「不錯,肯定睜不開啦。」甘木大夫答道。主人默默地緊閉着雙眼,我也真的以為主人的眼睛瞎定了。又過了一會兒,甘木醫生說:「不信,你若能睜開就睜開試試,反正是絕對睜不開的啦。」主人剛說了一句「是嗎?」兩隻眼睛便和平常一樣,啪地睜開了。主人嘻嘻地笑着說:「不靈哩。」甘木醫生跟着笑了起來,說道:「可不是!不靈。」催眠術終於以失敗而告終。甘木醫生也回去了。

又一個來訪的客人——這麼多人來主人家做客,是極少見的。在很少交際的主人家裡,出現這種現象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但客人畢竟是來了,而且是位稀客。對這位稀客,有必要講上幾句話,這倒不是因為他是稀客,剛才我已經說過我正在描述這次大事件的餘波。而這位稀客又是在描述這次餘波中不可忽視的材料。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不過說他是一位四十開外、大長臉而且蓄着山羊鬍子的人,我想也就夠了。迷亭是個美學家,而對於這位,我打算稱他為哲學家。為什麼說他是哲學家呢?這並不是因為他像迷亭那樣進行自我吹噓,只是因為當我看着他與主人對話時的那種神態,不能不使我感到他像個哲學家。看來,他們兩個人也是老同學的關係,兩個人談話的樣子是極其無拘無束的。

「唔,迷亭呀,那傢伙就像池子裡飄着的金魚麩一樣,哪有個準譜呀。聽說前一陣子,他跟一個朋友從一家毫不認識的華族門前通過,他說順便進去喝杯茶,於是硬把朋友給拉進去啦。」來客說。

「後來呢?」主人問道。

「後來怎麼的了,我倒是沒有問過。反正那傢伙是個天生的奇人。不過,想法什麼的,他一律沒有,真和金魚麩一樣。什麼,鈴木?他到你這裡來啦?嚄,那傢伙雖然不懂道理,但是在社會上倒也是個很機靈的人哪,是個掛金表鏈子的料。不過,比較淺薄,不夠沉穩,那怎麼行?他嘴上總講圓滑、圓滑,其實他連圓滑的意思也不懂。如果說迷亭像金魚麩,那麼,那傢伙就像用一根稻草捆起來的魔芋豆腐,只是一味地滑得很,顫顫巍巍地抖動着罷了。」

主人聽了這些奇特的比喻,似乎很佩服,他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便哈哈地大笑起來。他說道:

「照你這麼說,你是什麼呢?」

「我嗎?是啊,像我這種人該怎麼說呢?大概比做野生的山藥差不多吧。埋在土裡,長得老長嘛。」來客說。

「你倒總是泰然自若,心情舒暢,我真羨慕哪。」主人說。

「哪裡,我不過儘量和一般人一樣,沒什麼讓人家值得羨慕的。可喜的是,我不羨慕別人,這就行了嘛。」來客說。

「經濟上,你最近還充裕嗎?」主人問道。

「哪裡,都差不多,也是又夠又不夠。不過,還有飯吃,倒也沒問題,算不了什麼。」來客不即不離地答道。

「我是很不痛快的,一發起火來就受不了。看什麼都感到不滿。」主人說。

「不滿也沒關係。有不滿就把它發泄出來,心裡就會痛快一陣子。人是各式各樣的,你就是要別人都和自己一樣,也還是不會和自己一樣的,筷子這東西,你不和別人同樣地拿着,吃起東西來自然有困難。不過,麵包這東西卻是最方便的。你自己可以願意怎麼切就怎麼切嘛。一個好手藝的裁縫,他會給你送來一件穿到身上就合體的衣服,蹩腳的裁縫做好的衣服,你就只能湊合着穿。但是人世是很有趣的。你在穿着的過程中,衣服本身會自然變得適應你的骨骼的。如果你那有能耐的父母生下一個能適應社會的你來,你當然很幸福。但如果不能生下這樣理想的你來,那麼,你或者這樣不合時宜地活下去,或者一直忍耐到能適應社會為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路好走。」來客顯示出哲學家的面目。

「可是,像我這樣的人,好像永遠是不適應社會的哩。總覺得心裡踏實不下來啊。」主人說。

「如果你硬要穿不合體的西服,就會繃得開綻。就會鬧出亂子,不是和人吵架,就是自殺什麼的。不過,像你吧,只是感到不愉快,自殺是不用說了,就是和人吵架的事兒,也不會有吧。總算是不錯的嘛。」來客安慰主人說。

「可你哪裡知道,我每天都在吵架哩。即使沒有吵架的對象,只要生氣,不也是和人吵架差不多嗎?」主人說。

「嚄,我明白啦,你這是自己對自己吵架。真有意思啊!這種吵架,吵多少次都可以嘛。」來客說。

「這點我實在受不了。」主人說。

「那就不要吵嘛。」來客說。

「我這是對你說,一個人的心,可不是那麼就能自由支配的。」主人說。

「唔,到底是什麼事兒,使你那樣不滿啊?」來客說。

主人於是在哲學家面前滔滔不絕地講了落雲館事件以及對他所瞧不起的那些張三李四們的種種不滿。這位哲學家默默地聽着,最後他終於開口,給主人講了如下一番道理:

「那些你瞧不起的人,他們說什麼,你不理他們不就行了嗎?反正都是一些無聊的事兒嘛。和那些中學生慪氣值得嗎?你說什麼?他們故意攪擾你?不過,你就是和他們交涉,和他們爭吵,結果還不是照舊來攪擾你嗎?我覺得在這點上,古時候的日本人要比西洋人強得多。最近流行的是,認為西洋人做什麼事都是積極的,其實,這裡邊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先說所謂積極的,這就意味着無止境,即便是永遠積極地幹下去,也不可能達到滿意的境地或完全的境地。比如對面有棵柏樹,嫌它妨礙視野,於是斫伐掉,可是前邊的公寓又會擋住視線,讓公寓拆除,後邊的另一棟房子又會看着不順眼,這豈不是永無止境嗎?西洋人所幹的事兒,都是這樣嘛。拿破崙也好,亞歷山大也好,沒有一個人是滿足於已取得的勝利的。看別人不順眼,於是爭吵,對方不服,到法院打官司,打贏了,你認為這樣就會得到安寧了嗎?不會的!一直到死總是處在焦躁不安之中,永遠不會得到精神的安寧。寡頭政治不好,於是改為代議政治,認為代議政治不行,於是又想搞出什麼新鮮的東西來。看着河不順眼,於是架橋,看着山彆扭,於是挖隧道,兩腳走路費事,於是修鐵路,這樣是不可能得到滿足的。可是話得說回來,人嘛,究竟能夠積極地按自己意願到多大程度呢?西方的文明,也許是積極的、進取的,但它畢竟是由一輩子都活在不滿足當中的人們創造出來的。日本的文明,決不是除自己之外,用改變外部世界的辦法來求得滿足。它與西方大不相同之處,是在周圍的環境根本不可動搖的一大假定的前提下發展起來的。就以父母與子女的關係而言,即使不融洽,也決不會像歐洲人那樣去改變這種關係來求得安寧,而是認為已有的雙親與子女的關係是不可動搖的,只能在這種關係之中來尋求心理平靜的手段。夫妻、君臣的關係也是如此,武士與町人〔10〕的區別,也是如此,在如何看待大自然上,也是這樣。如果有山相隔,不能到鄰接的地區去,人們就去尋找即使不到鄰接地區去也能照樣活得好的種種辦法,而不是去考慮如何開山修路。這就是說,要養成不翻山越嶺同樣也很滿足的精神狀態。因此,你想想看,禪家也好,儒家也好,總是從根本上掌握這一點的。不管自己如何了不起,人世畢竟是不能盡人意的。你既不能把落日拉回來,也不能使加茂河倒流回來。所能做到的只是在自己的心上下工夫,只要把心修煉好,使它能得自由,那落雲館的學生不管怎樣胡鬧,你不是就可以滿不在乎了嗎?對於那些狡詐的傢伙,你就會相應不理,對於那種沒有教養的傢伙的胡說八道,你只要無動於衷地罵他們一聲『這幫王八蛋』不就完事兒了嗎?據說過去有個和尚,當別人將要殺他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很妙的偈語:『電光影里斬春風』。這很可能是在累積了心的修煉,達到消極的極點之後,才能說出這樣精闢卓絕的話來吧。像我這種人,當然還不可能了解這種深奧的道理。總之,那種認為只有西方式的積極主義好的想法,是不太對頭的。就拿你來說,不管你怎樣按積極主義去處世,那些學生們來捉弄你,你不還是毫無辦法嗎?如果你有權勢把那個學校封門,或者對方做了足以使你到警察那裡去告狀的壞事,那又當別論,如果不是那樣,你就是怎樣奉行積極主義,也不會取勝的啊。如果你搞積極主義,就會碰上金錢的問題,就會碰上勢孤力單的問題,換句話說,你就得向有錢的人低頭,你就得聽命於人多勢眾的那些孩子們,像你這樣窮光蛋,又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想要積極地去較量,這點正是你不滿的根源嘛。怎麼樣,你懂了沒有?」

〔10〕 江戶時代的商人、手藝人的稱謂。

主人聽着,既不說懂了,也不說沒有懂。稀客回去以後,主人進入書齋,書也不讀,在呆想着什麼。

鈴木家那位阿藤先生告訴主人要向金錢和人多勢眾投降。甘木大夫勸他用催眠術來麻醉神經。最後的這位稀客向他大講消極主義的修養求得安身立命。主人到底選擇哪一條,那隨主人的便。只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樣下去是行不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