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六章 · 7 線上閱讀

寒月說:「將這種不合情理的事兒,似乎漫不經心地大膽吟出,卻一點也不感到不合情理。」主人用懷疑的口吻插口說:「真是這樣嗎?」對此寒月根本不予理睬。他繼續說道:「為什麼說它不感到不合情理呢?這隻要從心理上加以說明,就會了解。老實說,着迷不着迷是存在於這位俳人自身的感情之中,是和烏鴉毫不相干的兩碼事。然而,他所以感到烏鴉看女人看得着迷,並不是說烏鴉有無這種感情,其實是他在着迷就是啦,虛子本人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在沐浴,他一下子受了刺激,就在那一瞬間,他肯定是非常着迷的。這是他以自己着迷的目光來看待那隻烏鴉在樹枝上一動不動地向下俯視,於是便產生了錯覺,認為『這東西也和我一樣神魂顛倒哪』。錯覺固然是錯覺,但這正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而且是一種積極性的所在呢。將自己感受到的情感,毫無顧忌地擴張到烏鴉身上,並且一點也不覺得不應該,這點難道不是相當積極的嗎?怎麼樣?您看我的解釋可以滿意嗎?先生!」

迷亭說:「佩服,果然是妙論。如果講給虛子聽,他肯定也會吃驚不小呢。你的解釋固然是積極的,不過假如真的上演了,那些觀眾可就都要消極啦。對吧?東風君!」

東風一本正經地回答說:「唔。我總覺得過於消極了。」

主人看來是想把談話的局面轉移開去,於是向東風君問道:「東風,你近來創作出什麼好的作品了嗎?」東風君回答說:「還沒寫出能拿給您看的像樣的作品。不過,我想最近出版一本詩集。湊巧我今天把原稿帶來了,請您多多指教。」說着就從懷裡掏出一個紫色的小包袱,從中拿出一本釘好的原稿,大約有五六十張稿紙那麼厚,把它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裝腔作勢地說了聲「讓我拜讀拜讀」,打開一看,在扉頁上寫有兩行字:

不與世人同,你的那纖麗的姿影

——獻給富子小姐

主人臉上泛出神秘的色彩,盯着第一頁老半天一言不發。

迷亭說道:「寫的什麼,是新體詩吧?」於是湊近去看。

「呀!獻詞呀。東風君,你敢於大膽獻給富子小姐,真了不起!」他不斷地誇獎說。

主人好像還摸不清頭腦,問道:「東風,這個富子小姐是真有其人嗎?」

東風好像很認真地加以說明:「唔,她是上次朗讀會和迷亭先生同樣受到招待的婦女之一。就住在這一帶。本來我想將這本詩集拿給她看,來的路上我順便去找了她,不巧她上個月到大磯海岸避暑去了,不在家。」

迷亭說:「苦沙彌君,現在可是二十世紀呀。臉上不要做出那種怪樣,最好馬上朗誦這篇傑作吧。不過,東風君,你的獻詞寫得可不怎麼樣呀。你知道你使用的這個文言詞『纖麗』,原義是什麼嗎?」

東風說:「我想這個詞是『纖弱』或『非常嬌柔』的意思。」

迷亭說:「唔,也未嘗不可以做這樣的解釋,但它本來的詞義是『感覺危險,一碰就會掉落』的意思哩。所以如果是我,我就不這樣寫。」

東風說:「怎樣寫才更有詩味呢?」

迷亭說:「如果讓我寫,就會這樣寫:『獻給世上少有的纖弱的富子小姐的鼻子之下。』雖然事情僅僅限於有沒有這四字之差,但的確有很大的不同。」

東風君本來沒有懂得迷亭的調侃,但為了禮儀,卻強做領悟似的「唔」了一聲。

主人一聲不吭地翻開了卷頭的第一頁,讀了起來:

散發着倦怠的馨芳中
是你的靈魂嗎?
相思的煙雲在搖曳,
啊呵,我此身,在這辛酸的人世
終於獲得了,這甜蜜的一吻。

主人嘆息着說:「這個,我有點讀不懂。」然後他把詩稿遞給迷亭,迷亭看了看說:「這可有點新奇得過火啦。」說着迷亭又遞給了寒月,寒月一個勁地說:「哦,哦,」寒月又把詩稿送還給東風君。

東風說:「先生,您讀不懂是很自然的。因為十年前的新詩歌和今天的新詩歌已大不相同,進步可快啦。最近的詩,如果躺在床上讀,或在車站候車的時候讀,是絕對讀不懂的。就是寫詩的本人,如果受到別人詢問,也經常回答不出。因為完全依靠靈感來寫作,除了這點之外,詩人是不負任何責任的。那些注釋啦,講解啦,是學究們的事,和我們毫無關係。前些日子,我的一個朋友,名叫送籍的人,寫了一個題為《一夜》的短篇,任何人讀了都朦朦朧朧,不知道作者要說什麼。有人為此去找本人,鄭重地問他作品的用意何在,他卻說:『那種事兒我管不着。』根本不予理睬。我認為這點正表現出詩人的特色。」

主人說:「也許是詩人吧,不過這人也未免太怪啦。」

「是個呆子!」迷亭用簡單的一句話就把送籍君徹底否定了。

東風君覺得意猶未盡,又繼續說道:「送籍這個人,在我們夥伴當中,也不太和他人合群。不過我的詩,也請您幾位多少以這種精神來讀。特別請你們注意的是,詩中使用的辛酸的人世和甜蜜的吻,形成對照,這正是我煞費苦心的所在。」

寒月說:「看得出尊駕煞費苦心的痕跡。」

迷亭說:「你那『辛酸』和『甜蜜』的對應之點,可以說是五味俱全的文體、帶辣味的文體,真妙極啦。完全是東風君獨特的手腕,真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迷亭不斷調侃老實人,自以為樂。

主人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來走進書齋,很快拿來一小張毛邊紙:「東風,方才讀了你的大作,這回由我來讀一讀我寫的短文,請在座各位批評。」看來他還真當回事似的,態度蠻認真哩。

迷亭說道:「你的那篇《天然居士墓誌銘》,我已經拜聽了三遍啦。」

主人說:「哎,你別吭聲!東風,這篇文章絕不是我的得意之作,不過為了給大家添點餘興,請你聽一聽吧。」

迷亭說:「寒月君也應該捎帶聽聽呀。」

寒月說:「不用捎帶,我是在恭聽着哪。不會是很長的吧。」

苦沙彌答道:「只有六十多個字。」於是苦沙彌開始讀起他自作的名文。

「『大和魂!』一個日本人這樣呼喊以後,發出了癆病鬼式的一聲咳嗽。」

寒月讚賞說:「起得突兀!」

「『大和魂!』一個報混子說。『大和魂!』一個扒手說。大和魂一躍渡海,在英國,進行大和魂的講演。在德國,上演大和魂的戲劇。」

這次,迷亭挺了挺胸,說道:「好傢夥!這可比天然居士的那篇《墓誌銘》強多啦。」

「東鄉大將具有大和魂,魚鋪子掌柜阿銀也具有大和魂,投機者、騙子手、殺人犯也都具有大和魂。」

「先生,請您添上我,我也有哪。」寒月說。

「假如你問他『大和魂』是什麼,他就會一邊走着回答你說:那就是大和魂唄。可當他走過沒有三四丈遠,你就會聽到一聲咳嗽。」

迷亭說:「這句寫得妙極啦,你真有文才啊。那麼下一句呢?」

「『大和魂』是個三角的?『大和魂』是個四楞的?正如其名所示,『大和魂』是『魂』。正由於是『魂』,所以總是搖擺不定的。」

東風這時提醒說:「先生,寫得真有意思。不過,是不是『大和魂』太多了點?」「我同意!」這樣說的,當然是迷亭。

「誰都掛在嘴上,可誰也沒有見過。誰都聽人說過,可誰也沒碰上過。大和魂,大和魂,其天狗之類歟?」

主人以一結杳然的語氣,念完了。

可是,別看它是一篇妙文,由於它太短了,又無法了解它要說的是什麼,結果聽的三個人還在等待下文,但等來等去,絲毫不見動靜。最後寒月問了句:「就只是這些?」主人回答了一聲「嗯」。只用「嗯」來回答,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奇怪的是,迷亭對於這篇妙文,不像過去那樣又信口開河地評論一通。停了一停他向苦沙彌問道:「你把你寫的這些短文編個集子,然後也呈獻給誰,好不好?」主人若無其事地說:「那就獻給你怎麼樣?」迷亭只答了一句:「我可擔當不起。」然後用他那先前在主人妻子面前顯示的剪刀來修他的指甲。

寒月問東風說:「你認識那位金田小姐嗎?」東風說:「自從今年春天請她來參加我們的朗讀會後,就和她有來往。我每見到這位小姐,總是受到感動。我在這一段時期無論作詩還是作和歌,總是詩興大發。這個集子中所以多半是戀愛詩,我想完全是來自對這位異性朋友的接觸而產生的靈感。所以我必須對那位小姐表示深切的感謝,我利用這個機會,把這本詩集獻給了她。聽說自古以來詩人如果不和婦女結為親密的朋友,是寫不出好詩的。」寒月顯出一絲笑意,說道:「真是這樣嗎?」

儘管這些喜愛亂講一通的人聚集在一起,但看來這種胡扯也不能總是這樣無休止地繼續下去。而我也沒有義務整天聽他們這種毫無變化的閒談,於是我只好失陪,到院子裡捉螳螂去了。西斜的太陽在綠蔭濃郁的梧桐葉隙間灑下點點斑斑的影子,秋蟬在它的枝幹上拼命鳴叫不停。今夜說不定還會有一陣風雨襲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