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42 約塞連 · 2 線上閱讀

「那你寧可進監獄?」

「你會讓他們送你回國嗎?」

「我當然會!」丹比少校斬釘截鐵地說。「我肯定會,」片刻之後他補充道,口氣已不那麼明確了,「不錯,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我想我會讓他們送我回國的。」他陷入苦惱的思索中,憂慮不安地決定道。接着,他極為痛苦地做了個手勢,厭惡地別過臉去,失口叫道:「噢,是的,我當然會讓他們送我回國!但是我膽小得要命,不大可能處在你的位置上。」

「假如你並不膽小呢?」約塞連問,一邊細細地研究他,「假如你就是敢於公然違抗呢?」

「那我就不會讓他們送我回國,」丹比少校歡快熱情地斷然發誓道,「但我肯定不會讓他們送我上軍事法庭。」

「你願意飛更多的任務嗎?」

「不,當然不願意。那無異於全面投降。再說我可能會送命的。」

「那你就會逃走?」

丹比少校神情高傲地剛要反駁,卻又突然停住了,半張開的嘴也默默地閉上了,厭倦而生氣地噘起嘴唇。「那我想,我根本就沒有任何希望了,是嗎?」

他的前額和凸出的白眼球很快又緊張不安地一閃一閃的了。他兩隻無力的手交叉着放在腿上,無聲地垂下眼睛盯着地板,就這麼坐着,好像連呼吸都沒了。陡斜的陰影從窗外投射進來。約塞連肅穆地看着他。一輛疾駛而來的汽車嘎的一聲停在外面,隨後沉重忙亂的腳步聲匆匆向大樓趕來,可兩人誰也沒動。

「不,你還有希望。」約塞連的靈感來得很慢,這才記起來,「米洛可能幫得上你。他比卡思卡特上校有來頭,又欠我幾樁人情。」

丹比搖了搖頭,單調地回答道:「米洛和卡思卡特上校現在是夥伴了,他讓卡思卡特上校做了副總裁,還承諾戰爭結束後給他一份重要工作。」

「那麼,前一等兵溫特格林會幫助我們,」約塞連叫道,「他痛恨他們兩個,準會為這件事發火。」

丹比少校又陰鬱地搖了搖頭。「米洛和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上個星期聯合了,現在他們都是M&M企業的合伙人。」

「這麼說我們沒希望了,對吧?」

「沒希望了。」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對吧?」

「沒有,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丹比少校承認道。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說出一個還不成熟的想法:「如果他們能像失蹤別人那樣失蹤我們,讓我們擺脫所有這些沉重負擔,那不是很好嗎?」

約塞連不以為然。丹比少校憂鬱地點點頭,又垂下了眼睛。兩個人正覺得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這時走廊里突然傳來響亮的腳步聲,牧師大叫大嚷地闖進門來,帶來了一個關於奧爾的驚人消息,他歡喜、激動得好一陣子連話都說不完整了。他眼睛裡閃動着極度喜悅的淚花。約塞連終於聽明白了,他不相信地大叫一聲,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來。

「瑞典?」他喊道。

「奧爾!」牧師喊道。

「奧爾?」約塞連喊道。

「瑞典!」牧師喊道,並欣喜若狂地使勁點頭,興奮而甜美地咧嘴笑着,控制不住歡跳着四下走個不停,「這是奇蹟,我告訴你!奇蹟!我又相信上帝了!我真的信。在海上漂了這麼多星期,最後衝上了瑞典海岸!這真是奇蹟。」

「衝上了海岸,見鬼!」約塞連斷言道,他也四下里蹦跳着,狂喜地衝着牆壁、天花板、牧師和丹比少校大叫大笑,「他並不是衝上瑞典海岸的,他劃到那兒去的!他劃到那兒去的,牧師,他劃到那兒去的。」

「劃到那兒去的?」

「他就是這麼計劃的!他是存心去瑞典的。」

「噢,這我不管!」牧師熱情不減地把話擲了回來,「這依然是奇蹟,是人類智慧和忍耐的奇蹟。看看他取得了怎樣的成就!」牧師雙手捂住腦袋,笑彎了腰,「難道你們想象不出他的樣子嗎?」他詫異地叫道,「難道你們想象不出,他坐在黃色救生筏里,用那把小小的藍色船槳,趁着黑夜划過直布羅陀海峽——」

「後頭拖着那根釣魚線,一路吃着生鱈魚劃到瑞典,每天下午還泡茶喝——」

「我簡直可以看見他!」牧師叫喊道,暫停了一下他的讚美,好喘上一口氣,「這是人類毅力的奇蹟,我告訴你們。這正是從現在起我要做的!我要堅持不懈!是的,我要堅持不懈!」

「他知道每一步都在幹什麼!」約塞連興奮地說道,獲勝般地高高舉起雙拳,好像希望從中擠出啟示來。他猛地轉身面對丹比少校。「丹比,你這笨蛋!到底還是有希望的。難道你沒看出來嗎?甚至克萊文杰恐怕都還活在他那片雲彩里呢,藏在什麼地方,等安全了才出來。」

「你們在說什麼?」丹比少校困惑地問,「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呢?」

「給我弄些蘋果來,丹比,還有栗子。快,丹比,快去,給我弄些海棠和七葉樹果來,不然就太晚了,給你自己也弄些吧。」

「七葉樹果?海棠?到底要這些幹什麼?」

「當然是塞進我們腮幫子裡。」約塞連向空中高高伸出雙臂,滿懷極度絕望的自責,「唉,我為什麼不聽他的呢?我為什麼就沒有信心呢?」

「你瘋了嗎?」丹比少校驚恐而迷惑地問道,「約塞連,請告訴我你們在講些什麼,好嗎?」

「丹比,奧爾就是這麼計劃的。你難道不明白——他一開始就是這麼計劃的。他甚至練習過如何被擊落。每次執行飛行任務,他都在為此演練。而我竟然不願跟他一起飛!唉,我為什麼不聽呢?他叫我一起去,我竟然不願跟他走!丹比,再給我弄些齙牙來,還有一個要修的閥門。一副愚蠢無知的傻瓜模樣,讓人絕對不會懷疑其實這人是個機靈鬼。這些東西我全都需要。唉,我為什麼不聽他的。現在我明白他想跟我說什麼了。我甚至明白為什麼那個姑娘拿鞋打他的腦袋了。」

「為什麼?」牧師尖聲追問道。

約塞連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牧師的襯衫前襟,懇求道:「牧師,幫幫我吧!請幫幫我。把我的衣服拿來。快點,行嗎?我現在就要。」

牧師抬腿就往外走。「好,約塞連,我去拿。但你的衣服在哪兒?我怎麼拿呢?」

「威脅恐嚇任何想阻攔你的人。牧師,把我的軍裝拿來,它就在這醫院什麼地方。你這輩子就干成一件事吧。」

牧師下定決心,挺起肩膀又咬緊牙關。「別擔心,約塞連,我去給你拿軍裝。但那個姑娘為什麼拿鞋打奧爾的腦袋呢?請告訴我。」

「因為他出錢叫她乾的,就這麼回事!可是她不願打得太狠,所以他只好劃到瑞典去了。牧師,把我的軍裝找來,我好離開這個地方。就問達克特護士要吧,她會幫助你的。她一心想甩開我。」

「你要去哪兒?」牧師衝出房間後,丹比少校憂慮地問,「你要幹什麼呢?」

「我要逃走。」約塞連嗓音歡快而清晰地宣布道,他早已扯開睡衣領口的扣子了。

「噢,不,」丹比少校呻吟道,兩手開始急促地拍着汗水直冒的臉,「你不能逃走。你能逃到哪兒去?你能去哪裡?」

「去瑞典。」

「去瑞典?」丹比少校驚愕地叫道,「你要跑到瑞典去?你瘋了嗎?」

「奧爾去了。」

「噢,不不不不不,」丹比少校懇求道,「不,約塞連,你永遠到不了那兒。你不能逃到瑞典去。你連船都不會劃。」

「但是我可以到羅馬去,只要你離開這兒時不要聲張,讓我有機會搭上一架飛機。你願意幹嗎?」

「但是他們會找到你,」丹比少校不顧一切地爭辯道,「把你抓回來,越發嚴厲地懲罰你。」

「這一回他們可得拼出老命才能抓住我了。」

「他們會拼出老命的。就算他們沒找到你,你過的將是什麼樣的日子?你將永遠孤零零的,任何時候都不會有人站在你一邊,而且你隨時可能被人出賣。」

「我現在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可你不能就這麼背棄你的職責一走了之,」丹比堅持道,「這是多麼消極的行為,是逃避現實。」

約塞連輕蔑溢於言表地哈哈一笑,搖了搖頭。「我可不是逃離我的職責,我是沖向它們。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而逃走,根本算不上消極。你知道誰在逃避現實,丹比,對嗎?不是我,也不是奧爾。」

「牧師,請跟他談談,好嗎?他要開小差。他想逃到瑞典去。」

「好極了!」牧師歡呼道,把一整套約塞連的衣服驕傲地扔到床上,「逃到瑞典去,約塞連。我要留在這兒,堅持不懈。是的,我要堅持不懈。每次遇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我都要找他們的碴兒,跟他們糾纏。我不怕。我甚至還要戲弄德里德爾將軍。」

「德里德爾將軍調走了,」約塞連提醒他,一邊拉上褲子,匆匆忙忙地把襯衣下擺塞進褲腰裡,「現在是佩克姆將軍了。」

牧師一刻不停地胡言亂語。「那我就找佩克姆將軍的晦氣,甚至找沙伊斯科普夫將軍去。你知道我還要幹什麼嗎?下次我一見到布萊克上尉,就要狠狠揍他鼻子一拳。是的,我要揍他鼻子一拳。我要找個人多的時候動手,他也許就沒有機會還手了。」

「你們兩個瘋了嗎?」丹比少校抗議道,滿懷痛苦的恐懼和惱怒,眼窩裡兩隻突出的眼睛直愣着,「你們兩個都失去理智了嗎?約塞連,聽着——」

「這是奇蹟,我告訴你,」牧師稱頌道,摟住丹比少校的腰,抬起胳膊肘,帶着他轉圈跳起了華爾茲,「真正的奇蹟。如果奧爾能劃到瑞典去,那麼我就能戰勝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只要堅持不懈。」

「牧師,請你住嘴好嗎?」丹比少校禮貌地懇求着,一邊掙脫出來,心緒不寧地拍着汗水直冒的前額。他俯身對正在伸手拿鞋的約塞連說:「可上校那兒——」

「我才不在乎呢。」

「但這實際上可能會——」

「讓他們兩個都見鬼去吧!」

「這實際上可能會幫了他們的忙。」丹比少校固執地堅持道,「你想過這一點嗎?」

「讓這兩個雜種升官發財去吧,與我無關,因為我毫無辦法阻止他們,只能通過逃跑讓他們出出洋相。現在我有了自己的職責,丹比,我一定要到瑞典去。」

「你絕對成不了。這是不可能的。從這裡跑到瑞典,從地理上看幾乎是不可能的。」

「見鬼,丹比,這我知道。但我至少要試一試。在羅馬有個小女孩,如果能找到她,我想把她救出去。如果能找到她,我就把她帶到瑞典去。所以這也不是完全為了自己,是不是?」

「絕對是愚蠢透頂。你的良心永遠不會讓你安寧的。」

「願上帝保佑。」約塞連笑道,「沒有擔驚受怕的事情,我活着也沒意思。對吧,牧師?」

「下回見到布萊克上尉,我要狠狠揍他鼻子一拳。」牧師自豪地說,左臂先往空中戳了兩下,然後是一記笨重的猛擊,「就像這樣。」

「那麼恥辱呢?」丹比少校追問道。

「什麼恥辱?我現在更覺得恥辱。」約塞連把第二根鞋帶打了個死結,立刻跳下地來,「喂,丹比,我準備走了。你覺得怎樣?請你不要聲張,讓我搭上一架飛機好嗎?」

丹比少校默默打量着約塞連,臉上浮現出奇怪而憂愁的笑。他不再出汗了,似乎平靜了許多。「假如我真的要阻攔你,你會怎麼辦?」他用悲哀的嘲弄口吻問道,「痛打我一頓嗎?」

聽到這個問題,約塞連吃了一驚,覺得受了傷害。「不,當然不。你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要痛打你們一頓,」牧師誇口道,一下子跳到丹比少校跟前,擺出格鬥的架勢,「你和布萊克上尉,也許還有惠特科姆中士。如果我發現再也不用害怕惠特科姆中士了,那不是太好了嗎?」

「你要阻攔我嗎?」約塞連緊緊盯着丹比少校問道。

丹比少校從牧師跟前跳到一旁,猶豫了片刻。「不,當然不!」他脫口而出,然後突然朝門口揮動雙臂,顯得特別急切,「我當然不會阻攔你。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趕快走吧!你需要錢嗎?」

「我有點錢。」

「喏,這兒還有些,」丹比少校熱情洋溢、激動萬分地掏出厚厚一沓意大利鈔票,硬塞給約塞連,雙手緊緊握住約塞連的手,既是給約塞連鼓勁,也是想讓自己的手指停止顫抖。「這個時候在瑞典一定很愜意,」他嚮往地說,「姑娘們那麼甜美,人們又是那麼進步。」

「再見,約塞連,」牧師叫道,「祝你好運。我要留在這兒,堅持不懈,等戰爭結束後我們會再見面的。」

「再見,牧師。謝謝你,丹比。」

「你覺得怎樣,約塞連?」

「很好。不,我很害怕。」

「這就對了,」丹比少校說,「證明你還活着。一點也不好玩。」

約塞連往外走去。「不,它會好玩的。」

「我說真的,約塞連,你每時每刻都要保持警惕。他們會撒下天羅地網抓你的。」

「我會時刻保持警惕。」

「你必須趕快跑。」

「我會趕快的。」

「趕快跑吧!」丹比少校叫道。

約塞連跑了。內特利的妓女就藏在門外。那刀劈下去,只差幾英寸就砍到他,於是他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