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39 不朽之城 · 3 線上閱讀

約塞連的外套領子和肩膀都濕透了。他的襪子潮濕冰冷。前面那盞路燈也黑黑的,燈泡被打碎了。建築物和模糊的人影無聲無息地從他身旁閃過,好像永遠漂浮在某種散發惡臭、無邊無際的潮水之上,一去不返。一個高個子僧侶走過身旁,他的臉整個包在粗糙的灰色蒙頭斗篷里,連眼睛都藏在裡面。前面傳來踩在泥水坑裡的腳步聲,一直朝他走來,他害怕這又是一個赤腳的男孩。他與一個瘦骨嶙峋、面無血色、神情憂鬱的男人擦肩而過,那人穿着黑色雨衣,面頰上有一塊星形傷疤,一側太陽穴上有一片表面光滑的凹陷,足有雞蛋大小。一個年輕女人穿着咯吱作響的草鞋突然冒了出來,她整張臉都給毀了,一片極其可怖的粉紅、斑駁的燒灼傷痕露着新生的皮肉,皺巴巴地從脖頸開始,經過兩頰,一路延伸到眼睛上面!約塞連不敢看上一眼,他不禁毛骨悚然。絕不會有人愛上她的。他感到十分沮喪;他渴望跟某個他能愛上的姑娘睡覺,她會撫慰他,刺激他,會哄他睡覺。一幫拿棍棒的傢伙正在皮亞諾薩島上等着他。姑娘們全都走了。伯爵夫人和她的兒媳已不再對他的胃口。他已經太老,不愛玩樂了,再也沒有那個時間了。露西安娜走了,也許死了;即使沒死,大概也快了。阿費的那個豐滿的蕩婦連同她那枚下流的貝雕戒指一起消失了,而達克特護士也為他感到羞恥,因為他拒絕飛更多的戰鬥任務,還會惹來流言蜚語。這附近他唯一認識的姑娘就是軍官公寓裡那個不好看的女傭,絕對沒有一個男人跟她睡過覺。她的名字叫米迦列拉,但是男人們卻用下流的東西來稱呼她,只要叫起來聲音悅耳,就能引得她孩子一般快樂地咯咯傻笑。因為她不懂英語,還以為他們是在奉承她,開些善意的玩笑呢。每次看着他們胡作非為,她的內心就真切充滿了陶醉的喜悅。她是個快樂、勤勞、頭腦簡單的姑娘,識不了幾個字,只勉強能寫自己的名字。她直直的頭髮是漚過的稻草的顏色。她皮膚發黃,眼睛近視,從來沒有男人跟她睡過覺,因為從來沒有男人想跟她睡覺——除了阿費。就在這天晚上,阿費強姦了她,之後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關在衣櫥里近兩個小時,直到宵禁的汽笛響起來,這時她再出去就是違法的了。

然後,他把她扔出了窗外。她的屍體還躺在人行道上,這時約塞連來了,他禮貌地擠進一圈正在圍觀的神情嚴肅、手拿昏暗提燈的鄰居中。他們退縮着給他讓路的時候,怨毒地朝他怒目而視。他們憤恨地指着二樓那些窗戶,私下的對話里滿是嚴厲的譴責。屍體摔得血肉模糊,這可憐的、不祥的、血淋淋的慘象嚇得約塞連心臟怦怦亂跳,驚恐不已。他貓着腰鑽進門廳,閃電般衝上樓梯,進了公寓。只見阿費正頗不自在地來回踱步,臉上帶着裝模作樣、略顯不安的笑。阿費擺弄着煙斗,似乎有點心緒不寧,他向約塞連保證,一切都會好的,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只強姦了她一次。」他辯解道。

約塞連嚇了一跳。「可你殺了她,阿費!你殺了她!」

「噢,強姦了她,我只得這麼做。」阿費極為傲慢地回答道,「我當然不能讓她到處去講我們的壞話,對吧?」

「可是你到底為什麼要碰她呢?你這愚蠢的雜種!」約塞連叫道,「你要姑娘,難道不能上大街找一個?城裡到處是妓女。」

「噢,不,我不能。」阿費吹噓道,「我一輩子從不花錢幹這事。」

「阿費,你瘋了嗎?」約塞連差點說不出話來,「你殺了一個姑娘。他們會把你關進監獄的!」

「噢,不,」阿費強笑了一聲,「不會是我。他們不會把老夥計阿費關進監獄的。不會因為殺了她。」

「可你把她扔出了窗戶,她的屍體還在街上躺着呢。」

「她沒有權利上街,」阿費回答道,「已經宵禁了。」

「笨蛋!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嗎?」約塞連真想抓住阿費那肥實的、毛蟲般柔軟的肩膀把他搖醒,「你殺人了。他們就要把你關進監獄了。他們甚至會絞死你!」

「噢,我可不覺得他們會那麼做。」阿費快活地咯咯一笑回答道,不過眼見得他是越來越緊張了。他粗短的手指笨拙地擺弄着煙斗,不知不覺抖掉了一些煙絲。「不,先生,他們不會這樣對待老夥計阿費的。」他又咯咯笑了起來,「她不過是個女傭。我可不認為他們會為一個小小的意大利女傭而大驚小怪,現在每天都要死掉成千上萬的人。你說呢?」

「你聽!」約塞連叫喊道,幾乎是高興了。他支起耳朵,看着阿費臉上的血色一點點退去,只聽得汽笛在遠處哀鳴,是警車汽笛,隨後,幾乎是在剎那間上升為一種咆哮、尖銳、洶湧的壓倒一切的嘈雜之聲,似乎要從四面八方闖進房間包圍他們。「阿費,他們是來抓你的,」他叫喊着,想要壓過噪聲,好讓阿費聽見,心底卻湧起了一股同情,「他們是來逮捕你的,阿費,你還不懂嗎?你不能害死另一個人而逃脫懲罰,即便她是個可憐的女傭。知道了嗎?難道你不懂嗎?」

「噢,不,」阿費堅持道,僵硬地打了個哈哈,露出虛弱的微笑,「他們不是來逮捕我的。不會抓老夥計阿費的。」

突然之間他一臉病容。他癱坐在椅子上,渾身哆嗦,表情呆滯,一雙粗短而皮膚鬆弛的手在腿上顫抖不已。汽車嘎的一聲停在門外。聚光燈立刻射進窗口。車門砰地關上了,警笛尖叫。嘈雜的叫喊聲越來越響。阿費臉都綠了。他只是一味機械地搖着腦袋,臉上是一種古怪而麻木的微笑,嘴裡單調、虛弱、空洞地重複着,他們不是來抓他的,不是來抓老夥計阿費的,不,先生。他就這樣拼命想說服自己事情就是如此,即使聽到沉重的腳步聲衝上樓梯,咚咚地穿過樓梯平台,甚至拳頭在門上以無情的、震耳欲聾的力量猛砸了四下時,他都還不甘心。隨後,公寓房門被猛地推開,兩個高大、野蠻、強壯的憲兵迅速沖了進來,他們目光冰冷,結實有力的下巴緊繃着,十分嚴厲。他們大步穿過房間,逮捕了約塞連。

他們逮捕了約塞連,因為他沒有通行證就來了羅馬。

他們為擅自闖入向阿費道歉,隨後一邊一個夾住約塞連,鋼鐵般的手指牢牢鉗住他的腋下,把他帶了出去。一路上,他們什麼話也沒對他說。外面一輛關上門的汽車旁邊,還有兩個高大的憲兵拿着警棍、戴着堅硬的白色鋼盔等着他們。他們把約塞連推上汽車后座,汽車立刻轟響着離開,穿過雨幕和渾濁的霧氣,迂迴曲折地開向一處警察局。憲兵們把他鎖在一間四面都是石頭牆壁的牢房裡,關了一夜。天亮時,他們給了他一隻便桶,隨後開車把他押往機場,那兒又有兩個巨人般的憲兵拿着警棍、戴着堅硬的白色鋼盔等在一架運輸機旁邊。他們到來時,飛機引擎已經發動起來了,綠色的圓柱形引擎罩上,滲出的水汽凝結成小水珠,微微顫動着。那些憲兵彼此之間一句話也不說,連頭都不點一下。約塞連從未見過如此硬邦邦的面孔。飛機降落在皮亞諾薩島,又有兩個沉默的憲兵在跑道旁等着他們。現在共有八個憲兵了。他們遵守着嚴格的紀律,列隊進入兩輛汽車。車輪嗡嗡響着一路開過四個中隊的駐地,來到大隊司令部大樓前,在那兒還是有兩個憲兵在停車場等候他們。他們走向大樓入口時,這十個高大強壯、目標明確、沉默不語的憲兵高塔一般圍着他。走在煤渣路上,他們的腳步整齊響亮地踩出嚓嚓的聲響。他感覺到他們走得越來越快,不由得驚恐起來。那十個憲兵每一個都顯得威猛無比,一拳就能把他打死。他們只消把厚實、強壯、巨石般的肩膀朝他身上擠壓過去,頃刻就能叫他一命嗚呼。他沒有一點自救的辦法。他們緊緊排成兩個單列夾着他快速行進時,他甚至弄不清是哪兩個憲兵牢牢鉗住他的腋下的。他們加快腳步,果斷而有節奏地小跑上了寬闊的大理石樓梯,這時他感覺好像是雙腳離地在往前飛。到了樓梯平台,仍舊是兩個高深莫測的憲兵一臉冷酷地在等着他們,然後領着他們所有人以更快的步伐走過長長的、懸在寬闊門廳上方的樓廳。他們行進在暗色的瓷磚地面上,隆隆作響,就像一陣巨大的、急促的鼓聲迴蕩在空蕩蕩的大樓中央。此刻他們走得越發迅速,步伐越發精準了,一路奔向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他們把約塞連推進辦公室,讓他面對他的死期。他的耳朵開始嗡嗡作響,只見科恩中校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卡思卡特上校辦公桌的一角,帶着和藹的笑容等着他,說:

「我們要送你回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