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39 不朽之城 · 2 線上閱讀

但米洛聽不進去,只是一味往前推,不算兇猛卻也無法阻攔。他頭上冒汗,雙眼狂熱地燃燒着,嘴唇抽搐,口水直淌,好像被某種盲目的執著攫住了。他平靜地呻吟着,好像處於某種微弱的、本能的焦慮之中,嘴裡不停地重複着:「非法煙草,非法煙草。」約塞連終於發現根本沒法跟他講道理,只好沮喪地給他讓路。米洛像子彈一樣沖了出去。警長又解開制服扣子,輕蔑地看了約塞連一眼。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他冷冷地問,「想要我逮捕你嗎?」

約塞連走出辦公室,下了樓梯,來到暗黑的墳墓般的大街上。在門廳里,他遇上了那個長着肉贅和雙下巴的矮胖女人,她正往裡走。外面沒有米洛的影子。沒有一扇窗戶亮着燈。空蕩蕩的人行道突然變得很窄,就這樣延伸了好幾個街區。他能看見長長的鵝卵石斜坡的頂端,是一條燈火通明的寬闊大道,警察局幾乎就在底部。入口處,昏黃的燈泡在潮濕中噝噝作響,就像打濕了的火炬。空中飄灑着寒冷的細雨。他順着斜坡慢慢往上走,很快就來到一家安靜、舒適、誘人的餐館前。窗戶上掛着紅色天鵝絨窗簾,門邊是一塊藍色霓虹燈招牌,上面寫着:托尼餐館。佳肴美酒。勿進。藍色霓虹燈招牌上的文字只讓他稍微驚訝了那麼一剎那。他身處這個奇怪、扭曲的環境中,任何怪異的事物都不再顯得怪異。那些高聳的建築物的頂部都傾斜着,形成一種奇特的超現實主義的透視,而街道也顯得傾斜了。他豎起暖和的羊毛外套的領子,緊緊裹了裹身子。夜晚陰濕寒冷。一個男孩穿着單薄的襯衫和單薄的破褲子,赤着腳從黑暗中走出來。男孩長着一頭黑髮,他需要理髮,需要鞋子襪子。他憔悴的面容蒼白而憂鬱。他經過時,雙腳踩在潮濕的人行道上的雨水坑裡,發出可怕的輕微的吮吸般的聲響。約塞連被他的窮困打動了,從心底里深深同情他,以至於想一拳打爛他那張蒼白、憂鬱、憔悴的臉,把他打沒,因為這男孩讓他想起這同一天夜裡生活在意大利的所有蒼白、憂鬱、憔悴的孩子,他們全都需要理髮,需要鞋子襪子。他還使約塞連想起殘疾人,想起又冷又餓的男人女人,想起所有那些愚鈍、溫順、虔誠而目光緊張的母親們,在這同一天夜裡坐在戶外,毫無知覺地在這同樣陰冷的雨中袒露着冰涼的動物般的乳房,給嬰兒餵奶。奶牛。幾乎是同時,一個餵奶的母親抱着用黑色破布裹着的嬰兒緩步走過。約塞連也想把她打爛,因為她讓他想起了那個穿着單薄襯衫和單薄破褲子的赤着腳的男孩,想起了在一個除了少數精明、寡廉鮮恥的人之外所有人都從未得到溫飽和公正的世界上,那一切令人戰慄和驚訝的苦難。這是怎樣一個齷齪的世界!他想知道,即使在自己繁榮的國度,這同一天夜裡有多少人缺衣少食,多少房舍四壁透風,多少丈夫爛醉如泥,多少妻子遭受毒打,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虐待、被遺棄?多少家庭渴望食物,卻因沒錢而買不起?多少人傷心欲絕?那同一天夜晚會發生多少起自殺事件,又有多少人精神失常?多少小業主和地主會成功?多少贏家變為輸家,成功變為失敗,富人變為窮人?多少聰明人愚蠢至極?有多少美滿的結局充滿了不幸?多少老實人是騙子,多少勇敢者是膽小鬼,多少忠誠的人是叛徒,多少聖徒道德敗壞,多少人身居要職卻為了幾個小錢向流氓出賣靈魂,多少人根本就沒有靈魂?多少奉公守法之路充滿了詭騙?多少最美好的家庭是最糟糕的,多少好人就是壞人?你把他們全加起來,然後扣除,也許就剩下孩子們了,可能還有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再加上什麼地方的一個老提琴手或雕刻家。約塞連在孤獨的痛苦中走着,覺得與世隔絕了,而那個面容憔悴的赤腳男孩的悽慘影像在他腦海里總也揮之不去,直到他終於拐彎上了大道才得以解脫,這時他碰見一個盟軍士兵躺在地上抽搐——一個年輕的中尉,長着一張蒼白、稚氣的小臉。六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士兵使勁按住他身體的不同部位,努力想幫助他,讓他不要動。他牙關緊咬,含混不清地喊叫着、呻吟着,眼睛直往上翻。「別讓他咬掉舌頭了。」約塞連身旁一個矮個子中士機敏地警告道,於是第七個士兵撲了上去加入這場撕扭,使勁按住這犯病中尉的臉。突然之間這幫扭斗者贏了,卻又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沒了主意,因為被他們牢牢壓住的年輕中尉一下子僵直不動了,他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一股痴傻的恐慌從一張繃緊的粗蠢面孔迅速傳播到另一張。「你們為什麼不把他抬起來,放到那輛汽車的引擎蓋上去呢?」站在約塞連背後的一個下士慢條斯理地說。這話似乎有道理,於是那七個士兵抬起年輕的中尉,小心翼翼地把他攤放在一輛停着的汽車的引擎蓋上,一邊仍然按住他身上每個掙扎的部位。他們在停着的汽車的引擎蓋上把他放好以後,又開始緊張不安地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接下來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你們為什麼不把他從汽車的引擎蓋上抬下來,平放到地上呢?」約塞連背後那個下士又慢條斯理地說。這似乎也是個好主意,於是他們動手把他抬回到人行道上,可是還沒等他們把他放好,一輛側邊閃着紅色聚光燈的吉普車飛快地開了過來,前座是兩個憲兵。

「出了什麼事?」司機喊道。

「他正在抽搐,」一個士兵正扭住年輕中尉的一條腿回答道,「我們正按住他,不讓他動。」

「很好。他被拘捕了。」

「我們應該拿他怎麼辦?」

「保持對他的拘捕!」憲兵叫道,為這個玩笑嘶啞地笑彎了腰,然後駕着吉普車一溜煙走了。

約塞連想起自己沒有準假條,便謹慎地從這群陌生人身邊走過,朝着前方遠處霧蒙蒙的黑暗中傳來低沉人聲的地方走去。滿地水窪的寬闊的林蔭大道上,每半個街區就有一盞低矮、彎垂的路燈,透過迷濛的褐色霧氣,閃爍着神秘怪誕的光芒。他聽見頭頂上一扇窗戶里,一個不幸的女人在懇求:「請不要,請不要。」一個沮喪的年輕女子穿着黑色雨衣,黑髮遮面,眼睛低垂着走了過去。在下一個街區的公共事務部門外,一位醉酒的女士被一個醉醺醺的年輕士兵逼得一步步退到一根有凹槽的科林斯式圓柱上,他的三個全副武裝的醉醺醺的夥伴則坐在附近的台階上觀看,兩腿間的酒瓶里只剩不多的酒了。「請不要,」醉酒的女士哀求道,「我現在要回家去。請不要。」約塞連扭身朝他們張望時,一個坐着的士兵挑釁地罵了一聲,操起一個酒瓶子朝約塞連扔了下來。酒瓶落到遠處,只聽一聲悶響,毫不傷人地碎了。約塞連雙手插在衣兜里,繼續邁着無精打采、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開了。「來吧,寶貝,」他聽見那個醉醺醺的士兵口氣堅決地催促道,「現在輪到我了。」「請不要,」那個醉酒的女士哀求道,「請不要。」就在下一個街角,從一條狹窄、彎曲的側街深處那濃厚、無法穿透的黑暗中,清清楚楚地傳來有人鏟雪的神秘聲音。鐵鏟刮擦水泥地面的有節奏的、吃力的、可以喚醒鬼魂的聲音嚇得他心驚肉跳。這時他走下路緣,正要穿過這兇險的巷子,於是急忙加快步子,一路往前,直到這揮之不去的刺耳的聲音被遠遠拋在後面。現在他知道走到哪兒了;如果他一直往前走,很快就會來到林蔭大道中央那乾涸的噴泉處,再往前走七個街區,就是軍官公寓了。突然,他聽到前面陰森可怖的黑暗中傳來野蠻的嗥叫聲。街角的路燈已經滅了,半條街籠罩在黑暗之中,一切都顯得模糊而不協調。十字路口對面,一個男人正拿着棍子打一條狗,就像拉斯科爾尼科夫夢中的那個人拿着鞭子在抽那匹馬。約塞連拼命想閉目不見、充耳不聞,可是辦不到。那條狗拴在一條舊麻繩上,聲嘶力竭、驚恐萬狀地哀號着、尖叫着,毫無反抗地匍匐在地上扭來扭去,但那人還是拿着沉重、扁平的棍子一個勁地打它。一小群人在圍觀。一個矮胖的女人走上前去,請求他住手。「少管閒事。」那人粗聲粗氣地叫道,舉起棍子,好像連她也要一塊打似的。那女人遭此輕賤,滿面羞慚,窘迫地退了回去。約塞連加快步子離開,幾乎跑了起來。這個夜晚充滿了種種恐怖的景象,他覺得假如基督來這世界走一遭,自己也知道他會有什麼感覺——就像精神病醫生穿過滿是瘋子的病房,又像被盜者穿過滿是盜賊的囚室。此時就算出現一個麻風病人,也會令人愉快!在下一個街角,一個男人正在野蠻地毒打一個小男孩,一群成年人一動不動地圍觀着,無人出面干預。約塞連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不由得噁心地倒退了幾步。他覺得先前什麼時候一定目睹過同樣的恐怖場景。既視感?因這不祥的巧合,他顫抖起來,內心充滿了疑慮與恐慌。這是前一個街區他看到的同樣場景,儘管其中的細節似乎很不相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有一個矮胖的女人走出來,請求那男人住手嗎?他會抬手打她,而她會退卻嗎?沒有人動。那男孩不停地哭叫,好像沉浸在麻木的疼痛之中。那男人揚起巴掌,沉重而響亮地擊打孩子的腦袋,一次次把他打倒在地,卻又猛地把他揪起來,好再度把他打倒。陰鬱、畏縮的人群中,似乎沒人因為關心這個被打得昏厥的男孩而出面制止。男孩最多只有九歲。一個邋遢女人正在無聲地哭泣,拿一塊髒抹布捂着臉。男孩瘦弱極了,頭髮也該剪了,鮮血從兩隻耳朵里流出來。約塞連快步穿過空闊的大道,走到另一邊去,避開這令人作嘔的一幕,卻發現腳下踩着了幾顆人的牙齒;在雨水濕透而閃閃發亮的人行道上,這些牙齒散落在幾攤被噼噼啪啪的雨點打得黏糊糊的血跡附近,像尖銳的指甲那樣互相戳着。臼齒和打斷的門牙散落得到處都是。他踮起腳尖繞過這片怪異的地方,走近一道門廊,只見裡面一個士兵拿着一塊濕透的手帕捂着嘴在哭泣。他搖搖晃晃快軟下去了。另外兩個士兵攙扶着他,他們肅然而焦躁地等待着軍用救護車,可是等它終於閃着琥珀色霧燈叮叮咣咣到來時,卻沒理會他們而一路開到下一個街區去了。在那兒,一個勢單力薄抱着書本的意大利平民和一大群帶着手銬、警棍的警察發生了衝突。那尖叫、掙扎着的平民本是個皮膚黝黑的人,卻給嚇得面色煞白。許多身材高大的警察揪住他的胳膊和大腿,把他舉了起來。這時他的眼睛緊張而絕望地悸動着,像蝙蝠的翅膀在扑打。他的書撒了一地。那些警察把他抬到救護車敞開的後門,再扔進車裡去時,他刺耳地尖叫着「救命」,但因為激動而哽咽。「警察!救命!警察!」車門關了,又上了閂,於是救護車飛馳而去。警察把他團團圍住的時候,這人竟然尖叫着向警察求救,滑稽和驚恐之中透出一種毫無幽默的反諷之意。聽見這種徒勞而可笑的呼救聲,約塞連只得苦笑了,隨後他便猛然醒悟,這呼救可能還有一層含義。他驚恐地意識到,這也許並不是在向警察呼救,而是一個危在旦夕的朋友英勇地從墳墓里發出的警告,呼求每一個不是佩帶警棍和手槍的警察的人以及另外一幫佩帶警棍和手槍的警察前來支持他。「救命!警察!」那人是這樣叫喊的,他也許是在大聲地報告危險。想到這兒,約塞連立刻偷偷從警察旁邊溜走,卻又差點被一個四十歲的粗壯女人的腳絆倒。這女人正急急忙忙、做賊心虛地穿過十字路口,一邊偷偷摸摸、滿懷惡意地朝後面一個八十歲的老婦人瞟着。那老婦腳踝上纏着厚厚的繃帶,顫巍巍地追趕着她,眼看着追不上了。老婦人踩着碎步往前走,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並且煩亂、焦躁地對自己嘟囔着。這一場景的性質是明確無誤的,這是一場追逐。前面得勝的女人已經穿過寬闊大道的一半,後面的老婦才剛剛走到人行道邊。粗壯女人扭頭匆匆一掃後面步履艱難的老婦人,露出惡毒、輕蔑、幸災樂禍的微笑,既不懷好意,又充滿憂慮。約塞連知道,只要那個處於困境的老婦人叫喊一聲,他就會出來幫她;他知道,只要她痛苦地尖叫一聲向他求助,他就會衝上前去,抓住那個粗壯的女人,把她帶到近旁那幫警察面前。但是那老婦人極為悽慘、苦惱地嘟囔着,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過去了。很快,前面那個女人消失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之中,只剩下老婦人孤零零、茫然無助地站在大路中央,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約塞連滿心羞慚,扭過頭去匆匆走了,因為他沒有給她任何幫助。他一邊落荒而逃,一邊偷偷心虛地往回望,唯恐老婦人現在會跟上來。他暗自慶幸,那細雨飄灑、絕無光亮、幾乎不透明的夜幕把一切都遮蓋起來了。暴眾……警察的暴眾——除了英國,一切都在暴眾、暴眾、暴眾的手裡。到處都在手持棍棒的暴眾的控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