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第九章 · 七十 線上閱讀

遯翁夫婦一天上午也來看布置好的房間。柔嘉到辦公室去了鴻漸常常飯後才上報館。他母親先上樓說:「爸爸在門口他帶給你一件東西你快下去搬上來——別差女用人粗手大腳也許要碰碎玻璃的。」鴻漸忙下去迎接父親捧了一隻掛在壁上的老式自鳴鐘到房裡。遯翁問他記得這個鐘麼鴻漸搖頭。遯翁慨然道:「要你們這一代保護祖澤世守勿失真是夢想了!這隻鐘不是爺爺買的掛在老家後廳里的麼?」鴻漸記起來了。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鄉收拾劫餘雇夜航船搬出來的東西之一。遯翁道:「你小的時候喜歡聽這隻鍾打的聲音爺爺說等你大了給你——唉你全不記得了!我上禮拜花錢叫鐘錶店修理一下機器全沒有壞;東西是從前的結實現在的鐘表那裡有這樣經用!」方老太太也說:「我看柔嘉帶的表那樣小裡面的機器都不會全的。」鴻漸笑道:「娘又說外行說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機器當應有盡有就是不大牢。」他母親道:「我是說它不牢。」遯翁挑好掛鐘的地點分付女用人向房東家借梯看鴻漸上去掛替鍾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詳着壁上的鐘躊躇滿志對兒子說:「其實還可以高一點——讓它去罷別再動它了。這隻鍾走得非常準我昨天試過的每點鐘只慢走七分鐘記好要走慢七分鐘。」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說:「這種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紅木的好多少錢買的?」她聽說是柔嘉姑丈送的便問:「柔嘉家裡給她東西沒有:」鴻漸撒謊道:「那一間客座兼飯室的器具是她父母買的——」看母親臉上並不表示滿足——「還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辦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滿足可是鴻漸一時想不起貴重的東西來替丈人家掙面子。方老太太指鐵床道:「這明明是你們自己買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鴻漸不耐煩道:「床總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責任便不說了。遯翁夫婦又問柔嘉每天什麼時候回來平常吃些什麼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開銷一天一月要用幾擔煤球等等。鴻漸在半不能回答遯翁搖頭老太太說:「全家托給一個用人太粗心大意了。這個李媽靠得住靠不住?」鴻漸道:「她是柔嘉的奶媽很忠實不會揩油。」遯翁「哼」一聲道:「你這糊塗人知道什麼?」老太太說:「家裡沒有女主人總不行的。我要勸柔嘉別去做事了。她一個月會賺多少錢!管管家事這幾個錢從柴米油鹽上全省下來了。」鴻漸忍不住說老實話:「她廠里酬報好賺的錢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故意地靜默老太太覺得兒子偏袒媳婦老先生覺得兒子坍盡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後遯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麼可以讓女人賺的錢比他多!這種丈夫還能振作乾綱麼?」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麼本領咱們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應當把廠里的事讓給老大去做。」遯翁長嘆道:「兒子沒出息讓他去罷!」

柔嘉回家剛進房那隻鐘錶示歡迎法條唏哩呼嚕轉了一會噹噹打了五下。她詫異道:「這是什麼地方來的?呀不對我表上快六點鐘了。」李媽一一報報告。柔嘉問:「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沒有?」李媽說沒有。柔嘉又問她今天買的什麼菜釋然道:「這些菜很好倒沒請老太太看看別以為咱們餓瘦了她兒子。」李媽道:「我只煎了一塊排骨給姑爺吃留下好幾塊生的浸在醬油酒里等一會煎了給你吃晚飯。」柔嘉笑道:「我屢次教你別這樣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麼許多!你應當儘量給姑爺吃他們男人吃量大嘴又饞吃不飽要脾氣的。」李媽道:「可不是麼?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沒想到她會把鴻漸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從小就聽見你講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兒全吃了給你吃粽子跟兒對不對?」李媽補充道:「粽子跟兒大沒煎熟我吃了生米肚子脹了好幾天呢!」晚上鴻漸回來家說明鐘的歷史柔嘉說:「真是方家三代傳家之寶——咦怎麼還是七點鐘?」鴻漸告訴她每點鐘走慢七分鐘的事實。柔嘉笑道:「照這樣說恐怕它短針指的七點鐘還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點鐘要它有什麼用?」她又說鴻漸生氣的時候拉長了臉跟這隻鐘的輪廓很相像。鴻漸這兩天傷風嗓子給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現你說話以前嗓子裡唏哩呼嚕跟它打的時候法條轉動的聲音非常之像。你是這鐘變出來的妖精。」兩人有說有笑仿佛世界上沒有夫婦反目這一會事。

一個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來作次拜訪。鴻漸在報館裡沒回來柔嘉忙做茶買點心款待還說:「為什麼兩個孩子不帶來?回頭帶點糖果回去給他們吃。」三奶奶道:「阿凶吵着要跟我來我怕他來了闖禍沒帶他。」二奶奶道:「我對阿凶說大娘的房子乾淨不比在家裡可以隨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誠實道:「那裡的話!很好帶他來。」三奶奶覺得兒子失了面子報復說:「我們的阿凶是沒有靈性的阿醜比他大不了幾歲就很有心思別以為他是個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髒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頓打從次他記在心裡不敢跟你胡鬧。」兩人為了兒子暫時分裂頃刻又合起來同聲羨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說他好福氣。三奶奶怨慕地說:「不知道何年何月我們也能夠分出來獨立門戶呢!當然現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小光。」二奶奶道:「他們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換我們是輪不到的。」柔嘉忙說:「我也很願意住在大家庭里事省開銷省。自開門戶有自開門戶的麻煩柴米油鹽啦水電啦全要自己管。鴻漸又沒有二弟三弟能幹。」二奶奶道:「對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個飯桶要自開門戶開不起來還是混在大家庭里過糊塗日子罷。像你這樣粗粗細細內內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會賺錢我們要跟你比差得太遠了。」柔嘉怕他們回去搬嘴不敢太針鋒相對。她們把兩間房裡的器具細看問了價錢同聲推尊柔嘉能幹精明會買東西不過時時穿插說:「我在什麼地方也看見這樣一張桌子(或椅子)價錢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沒有買。」三奶奶問嘉道:「你有沒有擱箱子的房間?」柔嘉道:「沒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擱在臥室里。」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擱箱子的房間也擱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時候新房背後算有個後房我賠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台面啦怎麼也放不下弄得新房裡都擱滿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死日本人把我們這些東西全搶光想起來真傷心!現在要一件沒一件都要重新買。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從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現在自己倒沒得穿!」二奶奶也開了半幅嫁裝的虛賬還說:「倒是大姐姐這樣好。外國在打仗啦上海還不知道怎樣呢。說不定咱們再逃一次難。東西多了到時候帶又帶不走丟了又捨不得。三妹你還有點東西我是什麼都沒有走個光身倒也乾脆哈哈!咱們該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們倆來調查自己賠嫁的氣憤得晚飯都沒胃口吃。鴻漸回家瞧她愛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辦公室碰了姑母的頂子是不是?」她翻臉道:「我正在火呢開什麼頑笑!我家裡一切人對我好好的只有你們家裡的人上門來給我氣受。」鴻漸慌想莫非母親來教訓她一頓上次母親講的話自己都瞞她的忙說:「誰呢?」柔嘉道:「還有誰!你那兩位寶貝弟媳婦。」鴻漸連說「討厭」放了心柔嘉道:「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當然可以直出直進我一點主權沒有的。我又不是你家裡的人沒攆走就算遠氣了。」鴻漸拍她頭道:「舊話別再提了。那句話算我說錯。你告訴我她們怎樣欺負你。我看你也利害得很是不是一個人打不過她們兩個人?」柔嘉道:「我利害?沒有你方家的人利害!全是三頭六臂比人家多個心心裡多幾個竅腸子都打結的。我睡着做夢給她們殺了煮了吃了我夢還不醒呢。」鴻漸笑道:「何至於此!不過你睡得是死我報館回來遲一點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臉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鴻漸道歉問清楚了緣故狠道:「假如我那時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氣揭破她們。她們有什麼東西賠過來對你吹牛!」柔嘉道:「這倒不能冤枉她們她們嫁過來你己經出洋了你又沒瞧見她們的排場。」鴻漸道:「我雖然當時沒有在場她們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窮我在大學的時候就想送女兒過門倒是父親反對早婚這事談了一陣又擱了好幾年。」柔嘉嘆氣道:「也算我倒霉!現在逼得跟她們這種人姐妹相稱還要受她們的作踐。她們看了家具話里隱隱然咱們買貴了.她們一對能幹奶奶又對我關切為什麼不早來幫我買呀!」鴻漸急問:「那一間的器具你也說是買的沒有?」柔嘉道:「我說了為什麼?」鴻漸拍自己的後腦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沒告訴你。」就把方老太太問丈人家送些什麼的事說出來。柔嘉也跳腳道:「你為什麼不早說?我還有臉到你家去做人麼!她們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對是非連姑母送的家具都以為是咱們自己買的。你這人太糊塗撒了謊當然也應該和我打個招呼。從結婚那一會事起你總喜歡自作聰明結果無不弄巧成拙。」鴻漸自知理屈又不服罵申辯說:「我撒這個謊出於好意。我後來沒告訴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氣。」柔嘉道:「不錯我知道了很生氣。謝謝你一片好意撒謊替我娘家掙面子。你應當老實對母親說這是我預支了廠里的薪水買的。我們孫家窮嫁女兒沒有什麼東西給她.你們方家為兒子娶媳婦花了聘金沒有?給了兒子媳婦東西沒有?嚇這兩間房子還是咱們出租金的--哦我忘了還有這隻鍾--」她瞧鴻漸的臉拉長--給他一面鏡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鍾麼?我一點沒有說錯。」鴻漸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