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第六章 · 四十四 線上閱讀

鴻漸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許他們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課。這幾天裡辛楣是校長的紅人同事拜訪他的最多。鴻漸就少人光顧。這學校草草創辦規模不大;除掉女學生跟少數帶家眷的教職員外全住在一個大園子裡。世態炎涼的對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鴻漸正在預備講義孫小姐來了臉色比路上紅活得多。鴻漸要去叫辛楣孫小姐說她剛從辛楣那兒來政治系的教授們在開座談會呢滿屋子的煙她瞧人多有事就沒有坐下。

方鴻漸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當然是烏煙瘴氣。」

孫小姐笑了一笑說:「我今天來謝謝方先生跟趙先生。昨天下午學校會計處把我旅費補送來了。」

「這是趙先生替你爭取來的。跟我無關。」

「不我知道」孫小姐溫柔而固執着「這是你提醒趙先生的。你在船上——」孫小姐省悟多說了半句話漲紅臉那句話也遭到了腰斬。

鴻漸猛記得船上的談話果然這女孩全聽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樣子自己也窘起來。害羞臉紅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樣有傳染性情況粘滯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開頑笑說:「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費有了。還是趁早回家罷這兒沒有意思。」

孫小姐小孩子般顰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給爸爸寫信也說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時候太遠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門總是這樣的過幾時就好了。你跟你們那位系主任談過沒有。」

「怕死我了!劉先生要我教一組英文我真不會教呀!劉先生說四組英文應當同時間上課的系裡連他只有三個先生非我擔任一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樣教法學生個個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會了。我也從來沒教過書。我想程度不會好你用心準備一下教起來綽綽有餘。」

「我教的一組是入學考英文成績最糟的一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這兒來好好用一兩年功。有外國人不讓她教到要我去丟臉!」

「這兒有什麼外國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麼?歷史系主任韓先生的太太我也沒有見過聽范小姐說瘦得全身是骨頭難看得很。有人說她是白俄有人說她是這次奧國歸併德國以後流亡出來的猶太人她丈夫說她是美國人。韓先生要她在外國語文系當教授劉先生不答應說她沒有資格英文都不會講教德文教俄文現在用不着。韓先生生了氣罵劉先生自己沒有資格不會講英文編了幾本中學教科書在外國暑期學校里混了張證書算什麼東西——話真不好聽總算高先生勸開了韓先生在鬧辭職呢。」

「怪不得前天校長請客他沒有來。咦!你本領真大你這許多消息什麼地方聽來的?」

孫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訴我的。這學校像個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麼秘密都保不住並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劉先生的妹妹從桂林來了聽說是歷史系畢業的。大家都說劉先生跟韓先生可以講和了把一個歷史系的助教換一個外文系的教授。」

鴻漸掉文道:「妹妹之於夫人親疏不同;助教之於教授尊卑不敵。我做了你們的劉先生決不肯吃這個虧的。」

說着辛楣進來了說:「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孫小姐我不知道你不會就去的。」你說這句話全無意思的可是孫小姐臉紅。鴻漸忙把韓太太這些事告訴他還說:「怎麼學校里還有這許多政治暗鬥?倒不如進官場爽氣。」

辛楣宣揚教義似的說:「有群眾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孫小姐坐一會去了。辛楣道:「我寫信給她父親聲明把保護人的責任移交給你好不好?」

鴻漸道:「我看這題目已經像教國文的老師所謂『做死』了沒有話可以說了你換個題目來開頑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課一個多星期鴻漸跟同住一廊的幾個同事漸漸熟了。歷史系的6子瀟曾作敦交睦鄰的拜訪所以一天下午鴻漸去回看他。6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又油又光深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頂。鼻子短而闊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後退不迭向兩傍橫溢。因為沒結婚他對自己年齡的態度不免落後在時代的後面;最初他還肯說外國算法的十足歲數年復一年他偷偷買了一本翻譯的Life Begin sat Forty對人家乾脆不說年齡不講生肖只說:「小得很呢!還是小弟弟呢!」同時表現小弟弟該有的活潑和頑皮。他講話時喜歡竊竊私語仿佛句句是軍事機密。當然軍事機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親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麼?他親戚曾經寫給他一封信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書着「6子瀟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讓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寫給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雖然不大而上面開的地址「外交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裡也該一目了然的。這一封來函一封去信輪流地在他桌上妝點着。大前天早晨該死的聽差收拾房間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6子瀟挽救不及跳腳痛罵。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顧內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6子瀟只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瀟等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里說:「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做出惜別的神情道:「啊喲!怎麼6先生要高就了!校長肯放你走麼?」

子瀟連搖頭道:「沒有的事!做官沒有意思我回信去堅辭的。高校長待人也厚道好幾個電報把我催來現在你們各位又來了學校漸漸上規道我好意思拆他台麼?」

鴻漸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談話嘆氣道:「校長對你先生當然另眼相看了。像我們這種——」

子瀟說話低得有氣無聲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長就是有這個毛病說了話不作準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機密得好像四壁全掛着偷聽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