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第三章 · 十 線上閱讀

也許因為戰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別好。這春所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上海是個暴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裡的草木好比動物園裡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泄。春來了只有向人身心裡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姦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最後一樁倒不失為好現象戰時人口正該補充。但據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陽壽未盡搶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齡數目只怕將來活長。

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長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烈歸於烏有隻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裡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他自覺這種惺忪迷怠的心緒完全像填詞裡所寫幽閨傷春的情境。現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豈不可笑!譬如鮑小姐那類女人決沒工夫傷春但是蘇小姐呢?她就難說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別不知她近來怎樣。自己答應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在生活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方鴻漸到了蘇家理想蘇小姐會急忙跑進客堂帶笑帶嚷罵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門房送上茶說:「小姐就出來。」蘇家園裡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開得正好鴻漸想現在才陰曆二月底花已經趕早開了不知還剩些什麼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開着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這些花的香味跟蔥蒜的臭味一樣都是植物氣息而有葷腥的肉感像從夏天跳舞會上頭裡泄出來的。壁上掛的字畫裡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慾破禪。」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覆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蘇小姐才出來。她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會來?」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魚翅。分別時還是好好的為什麼重見面變得這樣生分?這時候他的心理仿佛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只好撒謊說到上海不多幾天特來拜訪。蘇小姐禮貌周到地謝他「光臨」問他「在什麼地方得意」。他囁嚅說還沒找事想到內地去暫時在親戚組織的銀行里幫忙。蘇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開的銀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麼時候吃喜酒的?咱們多年老同學了你還瞞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來結婚的?真是金榜掛名洞房花燭要算得雙嘉臨門了。我們就沒福氣瞻仰瞻仰方太太呀!」誅仙小說

方鴻漸羞愧得無地自容記起《滬報》那節新聞忙說這一定是從《滬報》看來的。便痛罵《滬報》一頓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乾親戚是自己的和同隨俗。還說:「我看見那消息第一個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為這事還跟我那掛名岳父鬧得很不歡呢。」

蘇小姐臉色漸轉道:「那又何必呢!他們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當然只知道付了錢要交貨色不會懂得學問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們計較些什麼!那位周先生總算是你的尊長待你也夠好他有權利在報上登那段新聞。反正誰會注意那段新聞看到的人轉背說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鴻漸誠心佩服蘇小姐說話漂亮回答道:「給你這麼一說我就沒有虧心內愧的感覺了。我該早來告訴你的你說話真通達!你說我在小節上看不開這話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污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我這幽默的態度確不徹底。」

蘇小姐想說:「這話不對。不偷錢袋是因為錢袋不值得偷;假如錢袋裡容得幾千萬偷了跟納賄一樣的安全他也會偷。」可是她這些話不說出來只看了鴻漸一眼又注視地毯上的花紋道:「虧得你那玩世的態度不徹底否則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過面子上敷衍心裡在暗笑他們了。」

鴻漸忙言過其實地擔保他怎樣把友誼看得重。這樣談着蘇小姐告訴他她父親已隨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裡只剩她母親、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內地去。方鴻漸說也許他們倆又可以同路蘇小姐說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們的母校里讀了一年大學因戰事內遷她停學在家半年現在也計劃復學。這表妹今天恰到蘇家來玩蘇小姐進去叫她出來跟鴻漸認識將來也是旅行伴侶。

蘇小姐領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麼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做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渾沌痴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方鴻漸立刻想在她心上造個好印象。唐小姐尊稱他為「同學老前輩」他抗議道:「這可不成!你叫我『前輩』我已經覺得像史前原人的遺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們不幸生得太早沒福氣跟你同時同學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輩』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過時的人太殘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會挑眼!算我錯了『老』字先取消。」

蘇小姐同時活潑地說:「不羞!還要咱們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麼?曉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舉乾脆什麼都不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