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38 小妹妹 · 2 線上閱讀

他走出男洗手間的時候,內特利的妓女正埋伏在外面等着他。她蹲伏在樓梯底附近的牆邊,手裡握着一把亮閃閃的銀制牛排刀,向他突然發動襲擊,老鷹似的撲將下來。他胳膊肘往上使勁一頂,化解了她的攻勢,恰好擊中她的下巴。她翻了翻眼睛。在她快要跌倒時,他抓住她,輕輕扶着她坐了下來,然後跑上樓梯,衝出大樓。此後三個小時,他滿城上下到處找餓鬼喬,這樣才能在她再次找到他之前逃出羅馬。飛機起飛後,他總算覺得真正安全了。他們在皮亞諾薩島着陸時,內特利的妓女穿着綠色工作服,裝扮成機械師,手裡握着她的牛排刀,就等在飛機停穩的地方。她舉刀朝他胸口刺來,幸好她穿着皮底高跟鞋,被腳下的鵝卵石扭了一下腳,這才救了他一命。約塞連大吃一驚,把她拖上了飛機,使出雙重鎖臂法將她制伏在地板上,令她徹底動彈不得,同時,餓鬼喬通過無線電要求指揮塔台允許飛機返回羅馬。在羅馬機場,約塞連把她推下飛機,往滑行道上一扔,餓鬼喬便立刻起飛,又回皮亞諾薩島去了,引擎都沒熄火。約塞連和餓鬼喬一起穿過中隊駐地走回各自的帳篷,一路上約塞連屏住呼吸,警惕地細細打量每一個人影。餓鬼喬一直表情滑稽地看着他。

「你肯定整個這事不是你假想出來的?」過了一會兒,餓鬼喬猶豫地問。

「假想出來?你跟我一起就在那兒,不是嗎?你剛剛把她送回羅馬。」

「也許我也假想了這整件事。她為什麼要殺了你呢?」

「她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也許是因為我打斷了他的鼻樑,也許是因為她得到消息時,我是唯一在場可以發泄怨恨的人。你覺得她還會回來嗎?」

約塞連那天晚上去了軍官俱樂部,待到很晚。他走近帳篷的時候,眼睛機警地四下搜尋內特利的妓女。他看見她藏在帳篷周圍的灌木叢中,手裡握着一把切肉刀,打扮得像個皮亞諾薩島農夫。他停下了腳步,踮起腳尖悄悄繞到她後頭,從背後一把揪住她。

「哇呀[74]!」她憤怒地大叫,像只野貓似的掙扎着被他拖進帳篷,扔到了地上。

[74]原文為意大利語。

「嘿,出了什麼事?」他的一個室友迷迷糊糊地問道。

「看住她,等我回來,」約塞連吩咐道,猛地把他拉下行軍床,推到她的身上便跑了出去,「看住她!」

「讓我殺了他,我就跟你們每個人做一把。」她提議道。

其他幾個室友見是個姑娘,就都跳下了行軍床,想要她先跟他們每個人做。此刻約塞連跑去叫餓鬼喬了,那傢伙正睡得像個娃娃。約塞連從餓鬼喬臉上拿走赫普爾的貓,把他搖醒。餓鬼喬迅速穿好衣服。這次,他們一直往北飛,遠遠飛越敵占區之後再拐入意大利領空。等飛到一片平地,他們便在內特利的妓女身上綁了一頂降落傘,把她從應急出口推了下去。約塞連確信終於擺脫了她,這才鬆了口氣。回到皮亞諾薩島,當他走近自己的帳篷時,黑暗中一個人影從路旁突然跳了出來,於是他暈了過去。他醒來時見自己坐在地上,便等着那把刀刺過來。想到這致命的一擊將帶來永遠的安寧,他幾乎是在期盼了。來的卻是一隻友好的手,扶他站了起來。原來是鄧巴中隊的一個飛行員。

「你好嗎?」那飛行員輕聲問道。

「挺不錯。」約塞連回答道。

「剛才看你摔倒了,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呢。」

「我想是暈過去了。」

「我們中隊謠傳說,你告訴他們不再飛任何戰鬥任務了。」

「這是真的。」

「隨後有人從大隊司令部下來,說這謠言不是真的,你只是開開玩笑罷了。」

「這是謊言。」

「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嗎?」

「我不知道。」

「他們會把你怎樣?」

「我不知道。」

「你認為他們會把你送上軍事法庭,指控你臨敵脫逃嗎?」

「我不知道。」

「希望你能逃過這一關,」鄧巴中隊那個飛行員說着悄悄溜進黑暗中,看不見了,「別忘了把你的情況告訴我。」

約塞連目送他的背影好幾秒鐘,然後繼續回他的帳篷。

「嘿!」前面幾步之外一個聲音說,原來是躲在一棵樹後的阿普爾比,「你好嗎?」

「挺不錯。」約塞連說。

「我聽他們說,他們威脅說要把你送上軍事法庭,指控你臨陣脫逃。不過他們不會真這麼做的,因為就這事是否擁有指控你的證據,他們其實並沒有把握,而且這可能會使他們在新任指揮官面前不好看。再說,你怎麼也是在弗拉拉大橋上空飛了兩圈的大英雄吧。我覺得,你算得上我們大隊裡至今最了不起的英雄了。我剛才還想呢,你肯定願意知道他們不過是在嚇唬人罷了。」

「謝謝,阿普爾比。」

「就為這個,我才來跟你說話的,提醒你一聲。」

「我很感激。」

阿普爾比羞怯地在地上蹭着腳尖。「很抱歉,我們在軍官俱樂部打了那一架,約塞連。」

「沒有關係。」

「但不是我挑起的。我想,這全是奧爾的錯,他拿乒乓球拍打我的臉。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你要打敗他了。」

「難道我不該打敗他嗎?打球不就是為這個嗎?他現在死了,我想我的乒乓球是不是打得比他好,已經無所謂了,對吧?」

「我看是無所謂了。」

「那次為了那些抗瘧疾藥一路上鬧得亂鬨鬨的,我也很抱歉。你想染上瘧疾,我覺得那是你自己的事,不是嗎?」

「沒有關係,阿普爾比。」

「但我不過是在努力盡責。我是在服從命令。我一直是這樣接受教導的,必須服從命令。」

「沒有關係。」

「你知道,我對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說:我認為,如果你不願意,他們就不應該強迫你飛更多的任務。他們說,他們對我非常失望。」

約塞連覺得懊惱而有趣,微笑着說:「我想他們肯定是失望了。」

「好吧,我不在乎。見鬼,你已經飛了七十一次,這應該足夠了。你認為他們會放過你嗎?」

「不會。」

「嗯,如果他們真的放過你,就必須放過我們其餘的人,是嗎?」

「所以他們不能放過我。」

「你認為他們會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你認為他們會把你送上軍事法庭嗎?」

「我不知道。」

「你害怕嗎?」

「是的。」

「你打算飛更多任務嗎?」

「不。」

「我希望你能逃過這一劫,」阿普爾比充滿信心地低語,「真的。」

「謝謝,阿普爾比。」

「既然我們似乎已經打贏了這場戰爭,我也不大樂意再去飛那麼多任務了。如果聽到別的什麼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謝謝,阿普爾比。」

「嘿!」阿普爾比走後,約塞連帳篷旁一簇齊腰高的光禿禿的灌木里,一個聲音低低地叫道,原來是哈弗邁耶蹲在那兒。他吃着花生薄脆糖,臉上那些丘疹和油乎乎的粗大毛孔看上去就像黑色鱗片。「你怎麼樣?」約塞連走到他面前時,他問。

「挺不錯。」

「你要飛更多任務嗎?」

「不。」

「要是他們強迫你呢?」

「我不會屈服。」

「你害怕嗎?」

「是的。」

「他們會把你送上軍事法庭嗎?」

「他們可能會爭取。」

「梅傑少校怎麼說?」

「梅傑少校不見了。」

「是他們失蹤他的嗎?」

「我不知道。」

「如果他們決定失蹤你,你怎麼辦?」

「我將設法阻止他們。」

「如果你繼續飛,他們沒有向你提任何交易條件什麼的嗎?」

「皮爾查德和雷恩說,他們會做出安排,我將只飛例行任務。」

哈弗邁耶精神一振。「我說,聽起來是筆挺好的交易。我本人倒不反對那種交易。我敢說,你立馬接受了。」

「我拒絕了。」

「那就傻了。」哈弗邁耶遲鈍、呆滯的臉上出現驚愕的皺紋,起了一道道皺紋,「我說,那種交易對我們其餘的人來說可不怎麼公平,是不是?你只飛例行任務,那我們就得有人承擔你的那份危險任務,不是嗎?」

「沒錯。」

「我說,我可不喜歡這個,」哈弗邁耶大聲說着,又雙手叉腰憤慨地站了起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就因為你狗日的嚇破了膽,什麼任務都不敢再飛,他們就他媽這麼胡搞一氣,不是嗎?」

「找他們談去。」約塞連說着警覺地伸手摸槍。

「不,我不是責怪你,」哈弗邁耶說,「雖然我不喜歡你。你知道,我也不大樂意再去飛這麼多任務了。難道沒有辦法讓我也擺脫出來?」

約塞連譏諷地開玩笑道:「帶上槍跟我一起走。」

哈弗邁耶頗有顧慮地搖搖頭。「不,我不能這麼幹。如果我表現得像個膽小鬼,會給我的老婆孩子帶來恥辱。沒有人喜歡膽小鬼。再說,戰爭結束後我還想留在後備部隊。如果留在後備部隊,每年可以拿到五百塊錢呢。」

「那就飛更多任務吧。」

「是的,我想我只得這樣。我說,你覺得他們有可能撤銷你的戰鬥編制,送你回國去嗎?」

「不可能。」

「但如果他們真這麼做,還讓你帶一個人走,你會挑我嗎?別挑阿普爾比那種人。挑我吧。」

「他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

「我不知道。但如果他們要做,千萬記住我是第一個向你提出要求的,好嗎?別忘了把你的情況告訴我。我每天晚上都會在這些灌木叢里等你。也許,如果他們沒有做對你不利的事,我也就不用再飛什麼任務了。好嗎?」

第二天整個晚上,黑暗裡不斷有人突然冒出來問他情況如何,臉色疲憊憂慮地聲稱跟他有某種他從來不覺得存在的秘密的親屬關係,藉此向他打聽機密消息。中隊裡一些他很不熟悉的人在他經過時憑空鑽出來,問他情況如何。甚至別的中隊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地藏在暗處,然後在他面前冒出來。日落以後,他走到哪兒都有人藏身在此等着蹦出來,問他情況如何。從樹林和灌木叢,從壕溝到深深的草叢,從帳篷角,從停着的汽車的擋泥板後面,到處都有人冒出來,甚至他的一個室友也突然跳出來問他情況如何,還懇求他別把這事告訴其他室友。約塞連總是手摸着槍走近每一個向他打招呼的過度謹慎的身影,說不準哪個悄然無聲的黑影最終會詭異地變成內特利的妓女,或者,更糟糕的是,變成某個正式設立的政府權力機構的官員,前來冷酷無情地把他打昏過去。開始有這種跡象了,他們一定會幹出這種事情來的。他們不願以臨陣脫逃的罪名把他送交軍事法庭,因為一百三十五英里以外很難稱得上是臨陣,還因為約塞連是最終炸掉弗拉拉那座大橋的人。他在目標上空來回飛了兩次,又送了克拉夫特的性命——他計算他所認識的死人時,總是差點忘記克拉夫特。然而他們非得對他有所處理,而每個人都在冷酷地等待着,看看到底會是什麼樣可怕的結局。

白天,他們都躲着他,就連阿費也這樣,於是約塞連懂了,他們白天聚在一起是一種人,黑暗中單獨待着又是一種人。他對這些人毫不在意,只顧手摸着槍倒退着走路,一邊等待着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每次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開完緊急會議開車回來,從大隊司令部帶來最新的哄騙、威脅和勸誘。餓鬼喬很難看得到,此外唯一跟他講話的人就是布萊克上尉了。上尉每回跟他打招呼時都用快樂、奚落的口氣稱他「血膽英雄」。快到周末的時候,上尉又從羅馬回來對他說,內特利的妓女走了。約塞連心裡突然憐憫和懊悔起來,很是難過。他想念她了。

「走了?」他聲音空洞地重複道。

「是啊,走了。」布萊克上尉笑起來,模糊的眼睛疲憊地眯縫着,尖瘦的臉上照例稀稀拉拉萌出一些金紅色鬍子茬兒。他雙手握拳揉了揉眼袋。「我原想,只要我在羅馬,就算看在老交情的分上,倒也不妨再去逗逗那個愚蠢的女人,嗯,只是要讓內特利那小子在墳墓里急得團團轉。哈,哈!記得我從前是怎麼捉弄他的嗎?可惜那地方已經空的了。」

「她留口信了嗎?」約塞連問道。他一直在想着那個女人,不知她在忍受多大的痛苦,而沒有她兇猛、無法遏制的攻擊,他倒生出了幾分遭人遺棄的孤獨感。

「那裡沒人了,」布萊克上尉愉快地大聲說,努力想使約塞連明白,「你不明白嗎?她們全都走了。那地方整個給砸了。」

「都走了?」

「是啊,都走了。全給趕到大街上去了。」布萊克上尉又開心地咯咯笑了,突出的喉結也在疙疙瘩瘩的脖子裡歡快地上下跳動,「那個下流窩全空了。憲兵把整個公寓砸了個稀爛,把妓女都趕出去了。這不是很好笑嗎?」

約塞連嚇得戰慄起來。「他們為什麼這麼幹?」

「那又有什麼關係?」布萊克上尉喜氣洋洋地揮揮手回答說,「他們把妓女全都趕到大街上去了。你覺得怎樣?連鍋端噢。」

「那小妹妹呢?」

「趕走了,」布萊克上尉笑道,「跟其他女人一起被趕走了。趕到大街上去了。」

「可她只是個孩子!」約塞連強烈地抗議道,「整座城市她誰也不認識。她會出什麼事呢?」

「關我屁事?」布萊克上尉漠然地聳聳肩回答道,隨後突然呆呆地盯着約塞連,滿臉驚奇,狡黠地露出一絲窺探的得意,「我說,怎麼回事?早曉得這會使你這麼不開心,我就該直接趕過來告訴你,就是要弄得你傷心死。嘿,你去哪兒?快回來!快回來傷心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