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38 小妹妹 · 1 線上閱讀

約塞連把槍掛在屁股後面倒退着行進,拒絕再飛任何任務。他倒退着行進,因為他走路的時候一直要轉身回頭,好確定後面有沒有人偷偷跟蹤。身後的每一聲響動都是警告,經過的每一個人都是殺手。他的手一直握着槍柄,對誰都沒有笑臉,除了餓鬼喬。他告訴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他已經飛到頭了。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在下次任務的飛行計劃中畫掉了他的名字,並把此事上報大隊司令部。

科恩中校平靜地笑了笑。「你們到底什麼意思,他不肯再飛任務了?」他笑着問道。這時卡思卡特上校悄悄躲到一個角落,心裡琢磨約塞連這個名字再次冒出來煩擾他,是怎樣的不祥之兆呢?「他為什麼不願意?」

「他的朋友內特利在斯培西亞上空撞機死了,也許就因為這個。」

「他以為他是誰——阿喀琉斯?」科恩中校對這個比喻很得意,暗暗記住等下次佩克姆將軍在場時再來露一手。「他必須執行更多任務。他沒有選擇。回去告訴他,如果他不改變主意,你們就要把這事上報給我們。」

「我們已經這樣對他說了,長官,根本沒用。」

「梅傑少校怎麼說?」

「我們根本看不到梅傑少校,他好像失蹤了。」

「我倒希望我們能失蹤他!」角落裡卡思卡特上校暴躁地衝口而出,「就像他們對付鄧巴那傢伙那樣。」

「哦,我們有很多別的辦法對付這一個,」科恩中校頗有信心地向他保證,然後對皮爾查德和雷恩繼續說,「我們先用最仁慈的手段。送他去羅馬休息幾天。也許這傢伙的死確實傷了他的心。」

事實上,內特利的死也差點要了約塞連的命,因為他在羅馬把消息告訴內特利的妓女時,她發出一聲悲痛欲絕的刺耳尖叫,抓起一把土豆削皮器就要刺死他。

「畜生[70]!」她狂暴、歇斯底里地朝他吼叫,這時他正把她的胳膊扭到背後,再慢慢扭轉,直到那把土豆削皮器從她手中掉落。「畜生!畜生!」她掙脫一隻手去打他,長長的指甲飛快划過他的面頰,抓出幾道血痕。她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唾沫。

[70]原文為意大利語。

「怎麼回事?」他臉上火辣辣的,迷惑地大叫起來,同時猛地一甩,把她一下子推到房間對側的牆上。「你要我怎麼樣?」

她又揮舞雙拳朝他撲來,而他還沒來得及抓住她的手腕制服她,嘴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打得滿嘴是血。她的頭髮亂蓬蓬地披散着,眼睛閃爍着仇恨的光芒,眼淚嘩嘩地往下淌。她兇猛地跟他搏鬥,亂抓亂打,完全處於非理性的狂亂狀態,而每次他試圖解釋時,她都是野蠻地咆哮着、咒罵着,尖聲叫喊:「畜生!畜生!」她力氣大得出乎他的意料,他都站不住腳了。她幾乎跟約塞連一般高,有那麼幾個奇異而恐怖的瞬間,他十分肯定,憑着她瘋狂的決心,她將能制服他,把他壓倒在地,無情地一條條撕成碎片,只為了根本不是他犯下的一樁滔天大罪。他們瘋狂地廝打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胳膊扭纏在一起僵持在那裡,這時他真想喊救命了。終於,她力氣不足了,這下他總算可以把她推開,懇求她讓他把話說完,還發誓說內特利的死絕不是他的過錯。她又往他臉上吐唾沫,他使勁把她推到一邊,滿心厭惡,又是氣惱又是沮喪。他剛剛放開她,她便立刻衝過去搶那把土豆削皮器。他跟着撲了過去,兩人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他才奪下那把土豆削皮器。他剛剛吃力地爬起來,她又伸手想把他絆倒,結果把他的腳踝抓破了一大塊,痛得他大叫。他忍着痛單腳跳到房間對面,把土豆削皮器扔出了窗外。他覺得自己安全了,這才寬慰地長舒一口氣。

「好了,請讓我把事情解釋一下。」他以成熟、理智、誠摯的聲音哄勸道。

她朝他襠里踢了一腳。啊呀!他一聲尖厲的慘叫,疼得背過氣去。他側身倒在地上,痛苦得雙膝蜷曲縮成一團,乾嘔着喘不過氣來。內特利的妓女跑出了房間。約塞連剛剛搖搖晃晃站起身,就看見她從廚房拿了一把長長的麵包刀沖了回來。他不敢相信地發出一聲驚慌的呻吟,雙手仍然抓着軟綿綿、火辣辣的正在抽搐的肚子,沉下全身重量朝她的小腿撞過去,從下面把她的腿撞開了。她越過他的腦袋整個翻滾過去,胳膊肘觸地落了下來,發出一聲刺耳的悶響。那把刀也滑落在地,他一掌把它打到床底下,看不見了。她撲過去,還想抓住它,他卻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來。她又要踢他的褲襠,他兇狠地咒罵一聲,把她甩開了。她撞到牆上,失去了平衡,弄翻一把椅子後撞上了梳妝檯,結果台上的梳子、發刷和化妝品瓶瓶罐罐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房間另一端一幅鑲了相框的照片掉到地上,相框玻璃摔得粉碎。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他又怨又惱,慌亂地沖她嚷道,「我又沒殺他。」

她抓起一個沉甸甸的玻璃煙灰缸朝他的腦袋扔去。她又朝他衝過來的時候,他握緊拳頭,打算照她肚子搗上一拳,卻擔心會傷到她。他又想結結實實照她下巴搗一拳,然後逃出房間,可是沒找到明確的目標,於是在最後一秒鐘,他只是敏捷地閃身讓開,在她經過的那一瞬間,順勢猛地推了她一把。她重重地撞到另一面牆上。這下,她堵住了房門。她拎起一個大花瓶朝他擲去,隨後又拿着一隻滿滿的酒瓶朝他走過來,對着他的太陽穴狠狠一下,砸得他頭暈目眩,一條腿跪到了地上。他的耳朵嗡嗡作響,臉整個麻木了。更糟糕的是,他覺得丟面子。他很是尷尬,因為她竟然要殺掉他。他簡直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根本不知道該幹什麼。但是他明確知道必須自救,看見她舉起酒瓶又要打,他從地上一躍而起,不等她打來,就一頭撞到她肚子上。他余勢未消,一路猛衝,頂得她後退不迭,直到她的膝彎碰到床沿,仰面倒在了床墊上。約塞連夾在她兩腿之間趴到了她的身上,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頸側,使勁摳着,而他卻努力爬上她渾圓身軀的柔軟、豐滿的峰巒,直到把她完全壓在身下,逼她屈服,同時他的手指順着她狂揮亂舞的胳膊不懈前行,終於抓到了酒瓶,使勁一扭將它奪下。她仍然在凶暴地亂踢亂抓,罵個不停。她總想狠命咬他一口,於是咧開粗糙、肉感的嘴唇,露出牙齒來,活像一頭髮怒的無所不食的野獸。既然她已被制伏在身下,他便開始考慮怎樣逃跑才不至於再遭襲擊。他能感覺到,她向兩側分開而拼命掙扎的大腿和肌肉緊張的膝蓋緊緊夾着他的一條腿,繞着它劇烈摩擦着。他突然生出一股慾念,不禁很是羞愧。他意識到,她那結實、撩人的少婦肉體摟抱、拍打着他,就像一道濕潤、流暢、甜美而不可遏止的潮水。她的肚腹直直地挺着,溫暖、活力洋溢而富有彈性的雙乳向上高高聳起,強勁有力地頂着他,充滿了甜蜜而險惡的誘惑。她的呼吸熾熱灼人。突然之間他意識到——雖然他身下的瘋狂扭動沒有絲毫減輕——她不再對他又抓又打了;他一陣哆嗦地發現她不再跟他搏鬥了,而是毫無愧色地高高抬起臀部抵着他,隨着色慾和墮落的原始、強大而狂熱的本能節律扭動着。他驚喜地喘息着。她的臉——如今在他眼裡就像盛開的鮮花一樣美麗——因為一種新的刺激而扭曲了,面部組織平靜地腫脹着,微閉的眼睛蒙矇矓矓的,帶着一種令人癱軟的渴求愛撫的慵懶。她好像呆住了。

「親愛的[71],」她嘶啞地喃喃道,好像處於寧靜舒適的夢幻深處,「噢——我親愛的。」

[71]原文為意大利語。

他撫摸她的頭髮。她狂熱地在他臉上吻來吻去。他舔她的脖子。她雙臂緊緊摟住他,擁抱他。他感到自己愛上了、心醉神迷地愛上了她,此刻她正用潮熱、濕潤、柔軟而有力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地親吻他,一邊愛慕地對她喃喃地說着情話,因為痴迷忘我而有些語無倫次。那隻撫弄着他後背的手向下熟練地伸進他的皮帶,另一隻手暗地裡奸詐地在地板上摸索那把切麵包的刀,而且找到了。幸好他及時發覺,救了自己一命。她還是想殺掉他!他從她手裡奪下刀扔到一旁的時候,被她的邪惡詭計驚得目瞪口呆。他從床上跳了下來。他一臉的迷惘和醒悟。他不知道應該衝出房門獲得自由呢,還是應該倒在床上跟她做愛,再次可憐地聽憑她擺布。這時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弄得他兩件事都做不成了。他又一次驚呆了。

這回她確實是因為悲傷而哭泣的——深沉、謙卑、令人虛弱的悲傷,而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她低垂着狂暴、驕傲而美麗的頭,縮着肩膀,神情委頓地坐在那兒,顯得如此淒涼,如此楚楚可憐。這一次,她的極度痛苦是明確無疑的。她痛不欲生地抽泣着,喉嚨哽咽,渾身顫抖。她已經忘掉他的存在,對他毫不在意了。此刻他原本可以安全地走出房間的,但還是決定留下來安慰她、幫助她。

「別哭了,」他摟住她的肩膀,笨嘴拙舌地懇求她,一邊痛苦而又悲哀地想起從阿維尼翁返航的路上,他感到自己是多麼麻木遲鈍、軟弱無力——當時斯諾登不停地向他哀訴,他冷,他冷,而約塞連唯一能給予他的回應是「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別哭了」。他同情地對她重複道:「別哭了,別哭了。」

她靠在他身上哭泣,直到她似乎再沒了力氣;等她哭完,他把自己的手帕遞了過去,她這才抬起頭看看他。她斯文地微微一笑,擦了擦面頰,然後把手帕遞還給他,像個柔順的女孩子似的輕聲說:「謝謝,謝謝[72]。」然後,沒有任何徵兆地,她情緒突變,兩手突然向他的眼睛抓去。她一手挖中一隻眼睛,隨即發出一聲得意的尖叫。

[72]原文為意大利語。

「哈!兇手[73]!」她怪叫道,一邊得意地穿過房間去拿那把切麵包刀,準備結果他。

[73]原文為意大利語。

眼睛瞎了一半。他慌忙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去追她。聽到身後一聲響,他趕快轉身,只一看,就嚇得魂飛魄散。來的偏偏就是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手裡也拿着一把長長的切麵包刀追了上來!

「噢,不,」他戰慄地哀號道,使勁砸了一下她的手腕,把刀打飛。對這整個荒唐、不可思議的混戰,他完全失去了耐心。誰知道接下來還有沒有人也拿着一把長長的切麵包刀,衝進房門朝他刺來?於是他抱起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朝內特利的妓女扔過去,隨即跑出房間,跑出公寓,跑下了樓梯。兩個姑娘衝出門廊在後面追趕。他逃着逃着,聽到她們的腳步聲漸漸落後,終於完全停住了。他聽見頭頂正上方傳來啜泣聲。順着樓梯井回頭一望,只見內特利的妓女縮成一團坐在樓梯上,雙手捂臉哭得正傷心,而她那個管束不住的異教徒小妹妹正危險地吊在樓梯扶手上,一邊愉快地朝下沖他喊「畜生!畜生!」,一邊對他揮舞着長刀,好像那是一件刺激的新玩具,她急着想試試呢。

約塞連逃掉了,可他一邊沿着大街退卻,一邊還焦慮地望。人們奇怪地盯着他看,讓他越發不安了。他緊張地快步走着,心裡納悶自己哪裡看着特別,竟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覺得前額有個地方很疼,伸手一摸,指頭上黏糊糊的沾了一層血,這才明白過來。他用手帕輕輕拍了拍臉和脖子。無論拍到哪裡,手帕上都沾上了新的血污。他到處在流血。他急忙跑進紅十字會大樓,下了兩段很陡的白色大理石樓梯,來到男洗手間,在那兒他用冷水和肥皂清洗、護理了那無數看得見的傷口,再直了直襯衫領子,又梳了頭髮。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傷痕累累的面孔,而這張臉滿是茫然和震驚,居然還在鏡子裡沖他眨眼睛。她到底要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