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36 地下室 · 2 線上閱讀

房間另一端的一扇門開了,卡思卡特上校走進地下室,好像從壁櫥里鑽出來似的。

「你好,上校。上校,他聲稱那個梅子番茄是你送給他的。你送了嗎?」

「我為什麼要送給他一個梅子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回答道。

「謝謝你,上校,我們問完了。」

「願意效勞,上校。」卡思卡特上校回答道,他說完退出了地下室,在身後關上了門。

「怎麼樣,牧師,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就是他送給我的!」牧師低聲嘶嘶地說,聲音又兇猛又畏懼,「就是他送給我的!」

「你不是在指責一個上級軍官說謊,是吧,牧師?」

「為什麼一個上級軍官要送給你一個梅子番茄,牧師?」

「那就是你試圖把它送給惠特科姆中士的原因嗎,牧師?因為它是個偷來的番茄?」

「不,不,不,」牧師抗議道,一邊可憐地納悶他們為什麼不能理解,「我把它送給惠特科姆中士,是因為我不想要了。」

「如果你不想要,為什麼要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把它偷來?」

「我沒有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把它偷來!」

「如果你沒有偷,那你為什麼這麼一副有罪的樣子?」

「我沒有罪。」

「如果你沒有罪,那我們為什麼要審問你?」

「噢,我不知道。」牧師呻吟道,他用手指揉弄着大腿,並痛苦地搖着低垂的頭,「我不知道。」

「他以為我們有時間跟他瞎耗。」少校哼了一聲。

「牧師,」那個沒戴徽章的軍官更加從容地繼續說,一邊從打開的文件夾里取出一張黃色打印紙,「我這兒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親筆簽名的聲明,堅稱你從他那兒偷走了那個梅子番茄。」他把這張紙正面朝下放到文件夾的一邊,又從另一邊拿起第二張紙,「我這兒還有一份惠特科姆中士經過公證的宣誓書,其中他宣稱,僅僅從你急着把番茄塞給他的樣子來看,就知道它是偷來的。」

「我向上帝發誓,我沒有偷那個番茄,長官,」牧師苦惱地懇求道,他幾乎是流着淚了,「我以神的名義向你保證,番茄不是偷來的。」

「牧師,你信仰上帝嗎?」

「是的,長官,我當然信仰上帝。」

「這就怪了,牧師,」那軍官說着從公文夾里又抽出一張黃色打印紙,「因為我手頭還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聲明,他發誓說你拒絕同他合作,不願意每次飛行任務之前在簡令室主持祈禱儀式。」

牧師愣了一下,很快就點點頭回憶起來了。「哦,並不完全如此,長官。」他急切地解釋道,「卡思卡特上校意識到士兵和軍官是在向同一個上帝祈禱,自己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幹了什麼?」那軍官不相信地叫道。

「一派胡言!」紅臉上校宣告道,隨即威嚴而氣惱地從牧師身邊走開。

「他以為我們會相信這套說辭?」少校懷疑地喊道。

沒戴徽章的軍官刻薄地咯咯一笑。「牧師,你編得也太離譜了吧?」他放縱而不友善地笑着問道。

「但是,長官,這是事實,長官!我發誓這是事實。」

「我看不出這樣還是那樣有什麼關係,」那軍官冷漠地回答道,又伸手到旁邊拿那個裝滿文件的打開着的文件夾,「牧師,回答我的問題時,你說過你確實是信仰上帝的?我記不得了。」

「是的,長官,我的確這樣說過,長官。我確實是信仰上帝的。」

「那就真的非常奇怪了,牧師,你看我這兒還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宣誓書,說你有一次對他說,無神論不違反法律。你記得你對什麼人說過這樣的話嗎?」

牧師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覺得自己很有把握。「是的,長官,我的確這麼說過。我這麼說,因為這符合事實。無神論並不違反法律。」

「但那仍然不是說這話的理由,牧師,對嗎?」那軍官尖刻地斥責道,他皺着眉,又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經過公證的打印文件,「我這兒還有一份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證言,說他計劃給戰鬥中陣亡或負傷的軍人親屬寄送卡思卡特上校簽名的慰問信,你卻表示反對。這是真的嗎?」

「是的,長官,我的確反對過,」牧師回答道,「我很驕傲這麼做了。這些信既不真摯,也不誠實,寄信的唯一目的就是往卡思卡特上校臉上貼金。」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那軍官回答道,「它們仍然給了收信家庭一些慰藉,不是嗎?牧師,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思維方式。」

牧師被問住了,他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他垂下腦袋,覺得舌頭打結,幼稚極了。

那個面色紅潤的矮胖上校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於是抖擻起精神走上前去。「我們為什麼不把他那該死的腦袋打開花?」他躍躍欲試地向其他人建議。

「對,我們可以把他那該死的腦袋打開花,不是嗎?」鷹臉少校同意道,「他不過是個再浸禮教徒。」

「不,我們必須首先確定他有罪,」沒戴徽章的軍官懶洋洋地擺擺手告誡道。他輕輕滑下來,繞到桌子的另一邊,雙手平展按在桌面上,臉正對着牧師。他的表情陰沉,而且非常嚴厲,斬截令人生畏。「牧師,」他以執法官的刻板口吻宣布道,「我們正式指控你冒充華盛頓·歐文,未經許可恣意檢查軍官和士兵們的信件。你是有罪還是無罪?」

「無罪,長官。」牧師用焦乾的舌頭舔舔焦乾的嘴唇,他坐在椅子邊沿上,身體焦慮地前傾着。

「有罪。」上校說。

「有罪。」少校說。

「那麼,就是有罪。」沒戴徽章的軍官說着在文件夾里的一頁紙上寫了個字。「牧師,」他抬起頭來繼續道,「我們還要指控你犯了目前我們尚不知曉的罪行和違法行為。你是有罪還是無罪?」

「我不知道,長官。如果你不告訴我犯了什麼罪,叫我怎麼說呢?」

「如果我們不知道,怎麼能告訴你呢?」

「有罪。」上校判決道。

「他肯定有罪。」少校同意道,「如果是他的罪行和違法行為,那麼他就一定犯了。」

「那麼,就是有罪。」沒戴徽章的軍官吟唱道,隨後朝房間一側走去,「他就全交給你了,上校。」

「謝謝你,」上校稱讚道,「你幹得非常出色。」他轉過身來對牧師說,「好吧,牧師,一切都完了。出去走走。」

牧師沒聽明白他的話。「你要我幹什麼?」

「走吧,滾吧,我叫你快滾!」上校咆哮起來,並生氣地朝肩後直戳大拇指,「快他媽滾出去。」

牧師被上校好鬥的言辭和語氣嚇呆了,他又驚愕又困惑,而使他大為懊惱的是他們居然要放他走。「你們不是打算懲治我嗎?」他驚奇地發着牢騷問道。

「對極了,我們是要懲治你,但是在決定如何懲治、何時懲治你的時候,我們當然不能讓你在附近。所以快走吧。走吧。」

牧師試探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幾步。「我可以走了?」

「暫時可以,但是不要試圖離開這個島。我們記下了你的號碼,牧師。記住,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處在我們的監視之下。」

難以想象他們會放他走。牧師小心翼翼地朝出口走去,隨時準備被一個專橫的聲音喝令回去,或者肩膀或腦袋挨上重重一擊,倒在半道爬不起來。他們沒有阻攔他。他在陰暗潮濕、散發着霉味的走廊里摸索着走向樓梯。等他爬出來,呼吸到新鮮空氣時,已經是踉踉蹌蹌、氣喘吁吁了。他剛剛逃脫,便立刻變得滿腔義憤。他怒不可遏,對於這一天的遭遇,他有生以來還從未這樣憤怒過。他高傲地穿過大樓寬敞、回聲飄蕩的門廳,胸中怨恨沸騰,極想報復。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他對自己說,絕對不可以忍受下去了。他走到大樓門口時,看見科恩中校獨自快步上了寬闊的台階,心想運氣實在不錯,於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攔住科恩中校。

「中校,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斬釘截鐵地宣布道,卻沮喪地看着科恩中校擦身而過匆匆跑上台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科恩中校!」

他的上級軍官這才停住腳步,轉過矮胖鬆弛的身軀,慢慢走下台階。「什麼事,牧師?」

「科恩中校,我想和你談談今天早上的撞機事件。發生這種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科恩中校沉默片刻,打量着牧師,露出一絲譏嘲的笑。「是的,牧師,確實可怕,」他終於說道,「不知道我們怎樣向上呈報才不至於弄得自己難堪。」

「我不是這個意思,」牧師態度堅決而毫無畏懼地指責道,「那十二個人有些已經飛完了他們的七十次任務。」

科恩中校笑了。「如果他們都是新來的,這事就不那麼可怕了嗎?」他挖苦地問道。

牧師又一次給問住了。不道德的邏輯似乎隨處都在刁難他。他再次開口時,已不像先前那麼自信了,嗓音也顫抖起來。「長官,我們大隊要求執行八十次飛行任務的做法完全是不對的,在其他大隊,飛滿五十或五十五次就可以回國了。」

「我們會考慮這個問題的,」科恩中校厭煩而興味索然地說,同時準備離去,「再見[69],牧師。」

[69]原文為西班牙語。

「那是什麼意思,長官?」牧師追問道,聲音顫抖起來。

科恩中校滿臉不高興地停下來,接着倒退了一步。「意思就是我們會考慮這個問題的,牧師。」他嘲諷而鄙薄地回答道,「你不會要我們不加考慮就行動,對吧?」

「不,長官,我沒這麼想。但是你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不是嗎?」

「是的,牧師,我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為了讓你滿意,我們將會對這個問題多加考慮的。如果作出新的決定,我們會第一個通知你。好吧,再見。」科恩中校又轉過身去,匆匆跑上台階。

「科恩中校!」牧師的喊聲迫使科恩中校再次停住腳步,他慢慢轉過臉來對着牧師,顯得十分不快、極不耐煩。牧師非常緊張,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話。「長官,請你允許我把這一事件報告德里德爾將軍。我要向聯隊司令部提出抗議。」

科恩中校肥厚、黝黑的面頰突然急劇膨脹,終於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回答。「那沒問題,牧師,」他帶着惡作劇的開心口吻回答道,同時竭力保持着嚴肅的表情,「我允許你向德里德爾將軍報告。」

「謝謝你,長官。我認為我對德里德爾將軍還是有一定影響的,我相信提醒你一下才算公平。」

「你能提醒我真是太好了,牧師。不過你在聯隊司令部是找不到德里德爾將軍的,我也相信提醒你一下才算公平。」科恩中校先是不懷好意地齜牙一笑,隨後放聲大笑起來。「德里德爾將軍調走了,牧師,佩克姆將軍調來了。我們有了一位新的聯隊指揮官。」

牧師愣住了。「佩克姆將軍!」

「對了,牧師,你對他有影響嗎?」

「啊,我根本不認識佩克姆將軍。」牧師可憐地聲明道。

科恩中校又笑了。「那太糟了,牧師,因為卡思卡特上校跟他非常熟。」科恩中校心滿意足享受地咯咯又笑了一兩秒鐘,然後突然止住了。「順便說一句,牧師,」他用指頭戳了一下牧師的胸口,冷冷地警告道,「你和斯塔布斯醫生的詭計全都破產了。我們知道得很清楚,今天是他派你來這兒發牢騷的。」

「斯塔布斯醫生?」牧師搖搖頭,困惑不解地反駁道,「我沒見過斯塔布斯醫生,中校。我被三個陌生軍官帶到這兒,他們沒有授權就把我抓到地下室,審問、侮辱了我。」

科恩中校又戳了戳牧師的胸口。「你知道得非常清楚,斯塔布斯醫生一直在對他那個中隊的人說,他們不必執行七十次以上飛行任務。」他刺耳地大笑。「其實,牧師,他們必須執行七十次以上飛行任務,因為我們正要把斯塔布斯醫生調往太平洋戰區。那麼,再見,牧師。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