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五章 · 3 線上閱讀

主人妻子的枕旁端正地放着一個用釘子釘着的一尺五寸的長方形木箱。這裡面是山藥,是出生在肥前國唐津的多多良三平前些日子回鄉時作為土特產帶回來的。把山藥擺放在枕旁這雖是難得有的事,但這位妻子會把烹調用的精製白砂糖放進針線盒裡。她根本不懂得什麼東西應該放在哪裡和不應該放在哪裡,所以對她來說,不要說山藥了,就是醃鹹菜放在臥室里她也是滿不在乎的。但是缺少未卜先知的這位梁上君子當然不可能了解我們這位主婦的為人,既然這樣鄭重其事地放在枕旁,梁上君子把它看作是件貴重物品也就不足為怪了。梁上君子抬了一下這箱山藥,沉甸甸的重量恰合他的心意,他為這箱子的分量顯出十分滿意的樣子。我想到他真要偷山藥了,而且是由這位美男子動手偷的時候,便突然感到好笑起來。不過,不能隨便放聲大笑,為了避免危險,我只有拼命地忍着。

這位梁上君子很快就開始把山藥箱子用毛毯畢恭畢敬地包了起來,他環顧四周尋找可以捆住這個包的繩子。這時,幸好主人在睡下時解下來的縐紗衣帶就放在旁邊。梁上君子就用這條帶子把箱子緊緊地捆好,毫不費勁地背在背上,那姿勢可不會受到女人的讚揚。然後他又把小孩們的兩件棉背心塞進主人的棉紡短褲里,兩條褲腿活像青花蛇吞進一隻青蛙似的脹得圓鼓鼓的,不,也許說它活像即將臨月的青花蛇更恰當些,反正樣子很不雅觀。如果不信,您自己不妨也試試看。梁上君子把棉紡短褲纏在脖子上,我注視着他的下一步動作,原來他把主人的紡綢大褂平鋪開,當作一個包袱,然後把主人的妻子的衣帶和主人的外套和裡衣以及其他零星衣物一股腦兒都疊放在包袱里。我不能不佩服他的熟練和細緻。隨後他把主人妻子捆衣帶的長條布和衣裳絛子之類連接在一起,用它把包袱系好,用一隻手拎着。他又環顧了四周,看看還有沒有值得拜領的東西。他發現了主人頭上有一盒「朝日」牌香煙,立刻扔進了自己的衣袖裡,隨後又拿出來,從中抽出一支,湊在煤油燈上點燃。他十分有味地深深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煙霧繚繞在乳白色燈罩的四周還沒有散盡的當兒,這位梁上君子的腳步聲已經從廊子裡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主人夫婦仍在酣酣地熟睡。看來,人這種生物還真夠馬大哈的哩。

當然我有時也要休息休息的,像這樣沒完沒了地嘮叨下去,首先身體就經受不住。當我美美地睡了一覺再睜開眼睛時,暮春三月,天氣晴朗,主人夫婦正在廚房門口和警察交談哩。

「那麼說,小偷是從這兒進到臥室里去的啦?你們在睡夢中絲毫沒有覺察到,對吧?」

「是的。」主人有些難為情地回答說。

「那麼,你們被偷是在幾點左右?」警察詢問起他們無法答覆的問題。假如能夠知道小偷進來的時間,當然也就不會被盜了。可是不明白這個道理的主人夫婦,對這個問題正在反覆商議。

「是幾點鐘呢?」主人說。

「這個嘛……」主人的妻子在苦思冥想。看來,她好像認為只要想想就會想出準確的時間來似的。

「你昨晚是幾點鐘睡下的呀?」妻子問丈夫道。

「是在你睡下以後呀。」主人說。

「沒錯,我是在你前面睡下的。」妻子說。

「咱們醒來是在幾點鐘?」主人又問。

「大概是七點半吧。」妻子回答。

「那麼說,小偷進來該是幾點哪?」主人問。

「恐怕是夜裡吧。」妻子答道。

「當然是夜裡,這還用說嗎?現在我是問幾點鐘啊。」

「準確時間不仔細考慮是無法說的呀。」妻子說。

看來主人的妻子似乎還打算考慮下去。警察只不過是形式上問問而已,其實小偷究竟是什麼時候進去是無關痛癢的問題。他覺得只要失主隨便胡謅個時間就可以了,可是主人夫婦偏偏作出不得要領的回答,這似乎使他感到不耐煩,於是他說:

「那麼失盜的時間不清楚嘍。」警察說。

主人用他那一貫的口吻說:「唔,是這樣吧。」

警察連笑也沒有笑,說道:「既然那樣,你寫一份書面報告,上邊要寫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關好門戶就寢時,盜賊撬開了哪個地方的防雨板,偷偷進入了哪個地方和哪個地方,偷走了哪些東西,謹具訴狀如上』。記住,不要寫『申報』,要寫上『告訴』字樣,不用寫抬頭了。」

「偷走的東西要逐項都寫上嗎?」主人問。

「對,你們要寫上衣服幾件,價值多少,做張表提出來。我就是進去查看也沒用,東西反正已經被偷走了,我就不再查看了。」警察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就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

主人把筆硯拿到客廳里來,把妻子叫到面前,好像吵架似地說:「現在由我寫失盜訴狀,都偷走了哪些東西,你說吧,你說!」

主人的妻子腰上只繫着一根被偷剩下的細帶子,一屁股坐下來說道:「真討厭!什麼『你說,你說』的,看你這股蠻橫勁兒,我才不說呢。」

主人說道:「看你這身打扮,還像話嗎?就差不是個跑碼頭的妓女啦,你為什麼不系條正經帶子出來?」

「你嫌這個不好,就給我買一條呀。跑碼頭的妓女也好,什麼也好,帶子都被偷走啦,我有什麼辦法呢?」

「連帶子都給偷走啦?這傢伙也未免太兇啦。既然那樣,就先從帶子寫起吧。帶子?都有哪些帶子?」主人說。

「說什麼都有哪些帶子!我可沒有那麼多帶子呀。就是那條黑緞子面縐綢里的帶子唄。」主人的妻子說。

「黑緞面縐綢里雙層帶一條!好,寫好啦。價值多少呀?」

「大概是六元錢吧。」妻子回答說。

「好傢夥!系這麼貴的帶子呀。這次再買,就買一條一元五的!」主人說。

「有那麼便宜的帶子嗎?所以我說你這人太不通人情,自己的老婆穿得多麼寒傖,從來是不管的,只要你自己合算就行啦。」

「算了,算了,還被偷走了什麼?」

「絹織的外褂。那是河野家嬸母去世時遺下的紀念物,別看是絹織的,可和現在的絹織物大不相同啊。」

「我不想聽你那套什麼同與不同。你說吧,值多少錢?」主人說。

「十五元。」妻子說。

「穿十五元的外褂,太闊綽了,和你的身份不配呀。」主人說。

「你管得着嗎?又不是你給買的。」妻子說。

「下一個是什麼?」主人問。

「黑布襪子一雙。」妻子說。

「是你的?」主人問。

「還不是你的?價錢兩毛五分。」妻子說。

「下一個?」主人又問。

「山藥一箱。」妻子說。

「怎麼,連山藥也偷去了?他是想煮着吃,還是想做『山藥汁』?」

「我怎麼會知道他要怎麼吃,請你去找小偷問吧。」

「值多少錢?」

「我可不知道山藥的價錢。」

「那麼,就寫上十二元五角吧。」

「你真會胡來,即便是從唐津地方掘來的吧,天下哪有十二元五角錢這麼貴的山藥呀。」

「不過,你剛才不是說你不知道價錢嗎?」

「我是不知道。不知道是不知道,不過十二元五角也未免太沒譜啦。」

「這可怪啦,你不知道,可你又說十二元五角太沒譜,簡直是不合乎邏輯嘛。所以我說你是歐坦丁·巴萊歐洛卡斯嘛。」

「你說什麼?」

「歐坦丁·巴萊歐洛卡斯!」

「什麼意思?你說的那個歐坦丁·巴萊歐洛卡斯是什麼意思?」

「你不用問啦,再寫下一件吧。」

「下一件先不用管,請你無論如何也得告訴我歐坦丁·巴萊歐洛卡斯是什麼意思。」

「根本就什麼意思也沒有。」

「告訴我一下有什麼不好?你呀,總是瞧不起我,明知道人家不懂英語,故意用英語損人。」

「別胡攪蠻纏,快些接着往下說呀。不抓緊時間提出訴狀,失盜的東西可就找不回來,你曉得嗎?」

「反正現在提出訴狀也無濟於事了,還是請你告訴我歐坦丁·巴萊歐洛卡斯是什麼意思吧。」

「你真是個討厭的女人啊。我不是說了嗎?沒有什麼意思。」

「那樣的話,失竊的東西,沒有了。」

「你真犟,那好,隨你的便。反正我也不想寫失盜訴狀啦。」

「那我也不告訴你被偷了哪些東西。寫訴狀是你自己的事,我並沒有非請你寫不可呀。」

「那就算啦。」主人說着,一下子站了起來,照例又回到他的書齋里去了。主人的妻子回到起居間坐在針線箱前。兩人都是有十來分鐘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兩眼直瞪瞪地望着隔扇。

不料就在這時,饋贈山藥的多多良三平君推開門精神抖擻地走進來了。這位多多良三平原來做過主人家的「書生」,現在已從法政大學畢業了,受僱於某公司的礦產部。這也是個實業家的幼苗,是鈴木藤十郎君的小字輩。三平君由於以前和這家的關係,時常來拜訪過去先生的草廬,遇上星期天就呆上一天才回去,和這個家族保持着親密無間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