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四章 · 6 線上閱讀

「不過,今天的奇聞可是真正的奇聞,貨真價實,一點謊都沒有的新奇消息哪。你知道寒月已經在起草博士論文了嗎?我本想像他那樣很有一套見解的人總不會為博士論文去浪費勞力吧,誰想他心裡還是有些浮華,你說可笑不可笑?你務必趕快去通知那個鼻子好啦,說不定她正在做着橡子博士的夢哪。」

鈴木君一聽到迷亭提起寒月的名字,便立即利用下頦用眼神暗暗向主人打招呼:「千萬不要說寒月的事兒,千萬不要說!」但我家主人卻始終沒明白他的暗號。剛才見面時,聽了鈴木的一番道理,他只是一味同情金田的女兒,可現在聽了迷亭連聲「鼻子、鼻子」的,又回憶起從前那段吵架的事兒。一想起這事兒,既覺得滑稽可笑,又覺得那鼻子實在可恨。但是,寒月已開始寫作論文,這畢竟是好事兒,這點,倒是的確如迷亭稱讚的那樣,是近來難得的消息。還不只是消息而已,而且是個令人高興、令人愉快的好消息。寒月娶不娶金田的女兒,這事兒倒無關緊要,總之,寒月能當上博士是再好不過了。像自己這樣雕得不成樣子的木像,扔在佛像雕刻店的角落裡,那白茬木頭任憑蟲蛀也無所遺憾;但對於精雕細刻出來的完成品,總希望它能早日塗上金箔早日問世的啊。

主人不理會鈴木打來的暗號,熱心地問道:「是真的動手寫起論文來了嗎?」

迷亭回答道:「你這傢伙真不信任人。當然,他的論文題目是『橡子』還是『吊脖子力學』我不太清楚。反正是寒月寫的東西,肯定會使鼻子大吃一驚的。」

從方才起,每當迷亭毫不客氣地提起「鼻子、鼻子」,鈴木就表現出不安的神色。迷亭根本不注意這點,所以仍然照說不誤:

「從那以後,我又進行了關於鼻子的研究。最近,我在《特·項狄的生平與見解》〔13〕這部書中發現了一段『論鼻子』的地方。金田老婆的鼻子如果給斯特恩看到,肯定會成為他的絕妙素材,可惜他沒能看到。儘管她有垂鼻名〔14〕於千載的資格,卻這樣被埋沒了,實在是太可憐可悲啦。下次她來了,為了作為美學的參考,我一定給她寫生。」迷亭仍然是信口開河地大講一通。

〔13〕 又名《項狄傳》,是英國幽默小說家斯特恩(1713—1768)所寫的小說,幾乎沒有情節,充滿富於同情的幽默感。

〔14〕 與「美名」諧音。

「可是,據說那個姑娘願意嫁給寒月哩。」主人把剛才從鈴木君那兒聽來的話照樣說了一遍,鈴木顯出這樣會壞事的表情,不斷給主人使眼色,可主人就像絕緣體似的,絲毫也不過電。

「這倒有點妙啦,那種人的女兒竟然也懂得愛?不過那也不會是什麼了不起的愛吧,頂多不過是鼻子尖那麼大的愛吧。」迷亭說。

「就是鼻子尖的愛也好,寒月願意娶她就行嘛。」主人說。

「你說什麼肯娶就行,前幾天你不還是大加反對嗎?今天你軟下來了呀。」

「軟是沒有軟下來,我決不會軟的,不過……」主人說。

迷亭說:「不過,你大概是出了點問題吧。我說,鈴木,你也是個忝居實業家末席的人,所以我要講一講供你參考。我說的是叫金田的那個傢伙,像那樣一個傢伙的女兒,居然想把她抬舉為天下俊才水島寒月的尊夫人,這簡直是駿馬配上一副破鞍韂,太不相配啦。我認為我們做朋友的,當然不能眼睜睜地不聞不問。這點,你雖然是個實業家,也不會不同意吧。」

「你還是和過去一樣特別能說呀。太好啦。你和十年前的勁頭絲毫沒變,真了不起!」鈴木君使出了顧左右而言他的手法,想把事情糊弄過去。

「你不是誇我了不起嗎?那好吧,我就再向你展示一下我的博學多聞:古時候,希臘人非常重視體育,對所有競技都準備出重賞,想盡一切辦法加以獎勵。然而奇怪的是,在記錄中唯獨對學者的知識沒有給過任何獎賞。直到今天,都是個令人費解的問題嘛。」

「可不是嗎,真是太怪啦。」鈴木君附和地說。

「但是,就在兩三天前,我在研究美學的過程中,突然發現了它的理由,使我多年的疑團一朝冰釋,就像打破漆桶一般,豁然開朗,達到了歡天喜地的境地哪。」

由於迷亭的用詞過於誇張,一向善於應付的鈴木君也不能不臉上顯出這傢伙實在難對付的表情。主人則顯然是覺得迷亭又開始他那一套啦,於是用象牙筷子噹噹地敲着果盤沿兒,低着頭一言不發。

「這樣,能夠解釋這一矛盾現象,並在千載之下將我們的疑惑從黑暗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的你知道是誰嗎?就是希臘的那個哲人、自有學問以來即被尊為學者的逍遙派祖師亞里士多德呀。」他解釋說,「喂,別再敲盤子啦,你應該老老實實地聽着啊。他們希臘人在競技中所得的獎賞,要比他們表演的技藝本身還要貴重得多。所以這種獎賞才能成為獎勵的手段,才能成為褒美。然而知識本身又如何呢,如果作為對知識的報酬給予某種東西,那就必須是比知識還要貴重得多的東西。但是,在人世上難道還有比知識更貴重的珍寶嗎?自然是不會有的。假如給予不相稱的獎賞,那就只能有損於知識的權威性。他們是想把整箱金銀堆成同奧林匹克山一般高,把克里薩斯〔15〕的財富全部傾出來給予知識以相應的報酬,但考慮來考慮去,他們認識到任何財富都無法和知識相配。從這以後,就決定乾脆什麼東西也不給啦。這你充分明白了吧:什麼青錢萬貫,什麼黃白之物,都是與知識無法匹敵的。既然承認了這個原理,那就可以來看眼前的事情啦。金田這個傢伙,算是什麼東西!難道不就是個在鈔票上按上鼻子眼睛的貨色嗎?如果用精闢的話來形容的話,他不過是個會活動的鈔票而已。會活動的鈔票的女兒,了不起也不過是張會活動的支票而已。但是讓我反過來看看寒月,他榮幸地以第一的名次畢業於最高學府,而且畢業後也毫無倦怠之念,他的禮裝外套上掛着長州征伐時期的絲絛,日以繼夜地在研究橡子的安定性問題,而且還不以此為滿足,近期正準備發表一篇壓倒洛德·卡溫〔16〕的大論文。他雖偶然從吾妻橋上走過的時候,搞過一次跳河未成功的表演,但這也是熱血青年所常見的一時衝動的行為,這件事並無損於他作為知識批發店的本色。如果用我迷亭慣用的比喻來評論寒月的話,那麼他是個會活動的圖書館,是用知識製成的二十八厘米的炮彈。這顆炮彈時機成熟、一旦在學術界爆炸,你就看吧。沒有問題,它是會爆炸……」迷亭說到這裡,一時想不出他自稱迷亭慣用的形容詞兒來,好像就要流於虎頭蛇尾,但他立刻又接下去說道:「那種會活動的支票,就是有上千上萬張,也會化為齏粉的嘛。所以我說,對於寒月,決不該找那樣不般配的女性。我是不同意的。這活像在百獸之中最聰明的大象和最貪婪的小豬結婚啊。你說是不是,苦沙彌君!」他發表了這一通之後,主人還是悶聲不響地敲他的果盤子。鈴木君有點癟回去的樣子。

〔15〕 克里薩斯是呂底亞最後一個國王,以富有著稱。

〔16〕 洛德·卡溫(1824—1907),英國物理學家。

「不見得如此吧。」鈴木君無可奈何地回答了一句。剛才迷亭的壞話已經說得夠多啦,如果這時候他再說花道柳,像主人這樣什麼都不管的人,不定會捅出什麼話來呢。所以他覺得最好的辦法是含含糊糊地把迷亭的鋒芒應付過去,不要使它再生枝節。鈴木君是個聰明人。他很懂得在當今的時代不必要的爭論能避開就儘量避開,沒有用處的爭吵是封建時代的遺物。人生的目的不在於口舌之爭,而在於行動。只要事情能按照自己的意圖一步步地進展下去,那麼人生的目的就達到了。如果不需要辛苦、操勞和爭吵而事情又能如願,人生的目的就可以如願以償地達到了。鈴木君畢業以後就是依靠這種信念取得成功,依靠這種信念掛上了金表,用這種信念接受了金田夫婦的委託,用這種信念圓滿地說服了苦沙彌君,使得這一事件十之八九就要大功告成之際,忽然闖進來迷亭這個不可以常規約束的、令人懷疑是否具有超乎一般人心理作用的狂放者,他使鈴木對這種場面感到手足失措。發明這種信條的是明治的紳士,實行這種信條的是鈴木藤十郎君,而現在對這種信條感到難辦的也是鈴木藤十郎君。

迷亭接過鈴木君的話說:「你根本不了解情況,所以無動於衷地說什麼『不見得如此吧』,顯得少言寡語裝出很高尚的樣子。但是,如果你見到前些天鼻子來這裡時的情況,那麼不管你怎樣崇拜實業家,你肯定也會受不了的。苦沙彌君!你那次不是和鼻子交過鋒嗎?」

「可是,聽說人家對我的印象比你強哪。」

「哈哈……你這人倒是自信心很強哪。若不是這樣,便不可能被學生和其他教員嘲弄成savage tee還無所謂地到學校上課去啦。在意志方面我自以為不落後於人,不過,我做不到你這種厚臉皮,我真佩服你到了極點啦。」

「學生啦,教員啦,他們背地裡說點閒話有什麼可怕的。聖伯夫〔17〕是個古今獨步的評論家,他在巴黎大學講課時非常不受歡迎,他為了應付學生的攻擊,每當外出總要懷中藏把匕首以防萬一。布倫蒂埃〔18〕在巴黎大學攻擊左拉的時候也……」

〔17〕 聖伯夫(1804—1869),法國評論家和詩人。

〔18〕 布倫蒂埃(1849—1906),法國評論家、歷史學家、文學理論家。

「可是你並不是什麼大學教師呀。了不起是個教英語讀本的中學教員而已。你引了那些文學評論大家,來給自己辯解,不就像小雜魚搬來鯨魚給自己作比喻嗎?那樣,人家更要捉弄你哩。」

「閉嘴,聖伯夫也好,我也好,同樣都是學者嘛。」

「好高的見識呀。不過懷裡揣着匕首出門,那太危險了,還是不要學那樣的好。大學的教師揣着匕首,那麼教英語讀本的教員揣一把小刀也就夠啦。不然刀子畢竟是危險之物,最好你到廟會上去買把玩具氣槍背着走,那看起來會招人喜歡的。鈴木君,你說是不是?」

經迷亭這麼一段閒談才離開了金田事件,鈴木君這才放下心來,長出一口氣,說道:「還是老樣子,大家隨便地扯上一扯,真痛快!足足經過十年才又見到你們,就感到好像從一條窄胡同里一下子走到曠野里來似的。要是我們那伙人談話,那就得小心翼翼,一點大意不得呀。不管說什麼總得留神,又操心又緊張,真是苦惱極啦。方才的談話輕鬆自在,該多好。和過去學生時期的老同學聊聊,根本用不着客氣,真好哇。啊、啊,今天想不到會遇上迷亭君,真愉快,我還有點事兒,失陪啦。」鈴木君說完,迷亭也說道:「我也走,我回頭還要到日本橋的『演藝矯風會』去,我陪你一起走吧。」鈴木君說:「那太好啦,難得一次機會,咱們一起散散步吧。」

說着兩人攜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