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四章 · 3 線上閱讀

香煙的火逐漸靠近煙蒂那邊,已經燒到一寸長的煙灰啪嗒落到毛毯上他也不去管,而是凝視着香煙的煙霧飛往的方向。這煙霧在春風裡載沉載浮,畫出好幾層煙圈,正在飄向主人的妻子剛洗過的滿頭青絲。糟糕,我給忘了,應該講講主人的妻子了。

主人的妻子正把屁股對着主人,您說什麼?這樣的妻子太不成體統了,這沒什麼。成不成體統,根據相互解釋怎麼認為都行。主人蠻不在乎地朝着妻子的屁股支着下頦,而妻子呢,也滿不在乎地把她那莊重的屁股緊衝着主人的臉坐着,如此而已,體統根本談不上。這兩個人結婚以後,不到一年就已經是一對超然的夫婦,擺脫了禮節之類使彼此拘束的夫妻關係了。那麼,現在她把屁股朝向主人,不知在想什麼。她利用這樣的好天氣,把一尺多長的綠雲一般的黑髮用海藻和生雞蛋嘩啦嘩啦地洗過,並把理順的頭髮瀟灑地從肩頭披散到後背上,一聲不響地專心縫製小孩的坎肩。其實,她是為了吹乾她的頭髮,所以才把毛斯林坐墊和針線盒拿到廊子裡來,畢恭畢敬地把屁股朝向主人的。再不然,也可能是主人有意把臉朝向屁股所在的方向。這時,剛才我說過的煙霧,正在他妻子那蓬鬆的黑髮當中搖曳來搖曳去,主人正在專心致志地瞧着這意想不到的遊絲般飄忽不定的煙霧。但是,煙霧不會停留不動,從它的性質說總是要不斷上升的。主人的眼睛倘要注視這種煙霧和頭髮糾纏在一起的奇觀,那就必須不斷移動他的視線。主人先是從妻子的腰部一帶開始觀察,然後慢慢地順着脊樑往上,一直觀察到她的肩和脖頸兒,當他再往上逐漸達到她的頭頂時,他不由得一驚,和主人誓願偕老同穴的夫人的頭頂當中,有一塊又圓又大的禿點。而且這個禿點在暖和的陽光反射下,正在發亮。主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獲得這一奇怪的大發現,他那在陽光下半睜半閉的眼睛,立即顯示出驚奇的神色,並且不顧耀眼的強光,一味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瞧着。當主人看到這塊禿點時,首先浮現在他腦海里的是幾輩子都設在傳家佛龕上的油燈盞子。他們一家是屬於真宗〔6〕的,真宗這個教派自古以來一直是在佛龕上,不惜花費超出自己身份的錢財的,主人還記得,他幼小的時候,家中的倉房裡,在暗淡的光線下有一座貼着厚厚金箔的佛龕,那裡邊總是吊着一個銅製的燈盞子,那燈盞即使在白天也總是亮着昏暗的燈光。因為周圍很暗而這盞燈卻發出比較明亮的光澤,所以通過妻子的這塊禿點,一下子喚起了兒時心靈中不知看過多少遍的往時的印象。這燈盞的印象不到一分鐘在他的頭腦里就消失了。這回他突然回想起觀音堂的鴿子來。觀音堂的鴿子和妻子頭頂的禿點,雖然看起來無任何聯繫,但在主人的頭腦里卻引起了密切的聯想。這也是主人幼小時候的事,每次去淺草的觀音堂一定要買些豆來餵鴿子,一小碟豆子兩枚文久錢〔7〕,盛在土紅色的粘土小碟里。那個粘土燒制的小碟,不管它的顏色還是大小,都和妻子的禿點極其相似。

〔6〕 日本淨土真宗的簡稱,也曾稱「一向宗」。日本佛教宗派之一。

〔7〕 日本1863年鑄造的銅錢。

「唔,果然像得很啊!」主人好像深為讚嘆似的說了一句。「你指什麼?」主人的妻子連頭也未回反問道。

「指什麼?你頭頂上可是有一大塊禿了的地方。你知道嗎?」

「唔。」主人的妻子仍然未停下手中的針線,回答說。好像並不害怕被人覺察出來,真是個超然物外的模範妻子。

「你這是出嫁時就有的呢?還是結婚後才有的?」主人問道。他心中暗想:「如果是出嫁時就有的,顯然自己是受騙了。」

「我可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有的啦。禿一塊有什麼了不起!」主人的妻子倒是萬事徹悟,無所拘泥。

「你說禿有什麼了不起!難道不是你自己的腦袋嗎!」主人多少帶有不高興的味道說。

「正因為是我自己的腦袋,禿不禿都無所謂嘛。」主人的妻子說,她畢竟還是有些擔心,便把右手舉起,來來回回地摸了一陣禿的地方。「喲,又大多啦。我還以為不會大這麼多呢。」從她的語氣里可以看出,她這才覺得按年齡說這禿的地方未免太大了。

「女人梳高髻,這地方要揪起來,所以誰都要禿的啊!」她為自己辯護說。

「如果按這種速度禿下去,那麼到四十歲就非變成精光的禿頭不可。這分明是病,說不定還會傳染,趁現在儘快找甘木先生給看看!」主人頻頻地摸他自己的頭。

「你倒是專喜歡為別人的事操心哪,不過,你不也是在鼻孔里長出白毛嗎?如果頭髮禿會傳染,那麼你那鼻孔里的白毛也會傳染的啊。」主人的妻子有些氣呼呼地說。

「鼻子裡的白毛外邊看不見,所以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頭頂,尤其是女人的頭頂禿成這個樣子,太難看啦,完全是殘廢嘛。」

「我是殘廢,那你為什麼娶我?你自願娶的又說什麼殘廢!」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嘛。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呀。你既然那麼硬氣,為什麼在嫁給我的時候,不先給我看看你的腦袋呢?」

「淨胡扯!天下哪有先檢查腦袋,合格了以後才嫁過來的道理呀?」

「禿頂還可以忍受,可你的身體比別人都矮,難看極啦。」

「身高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嗎?你娶我時不就知道我身子矮嗎?」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想你還會長個兒,才娶你的嘛。」

「都二十歲了,還會長個兒,真拿人開心。」主人的妻子扔下坎肩兒,朝主人扭過身子。那架勢就好像看主人如何回答,大有不依不饒的架勢。

「你那時雖是二十歲,也不見得就不長個兒,我想你嫁過來後多給你吃點有營養的東西,還有希望再長點個兒嘛。」主人臉上帶着一本正經的表情,講出很怪的理由。就在這時,門口的電鈴很有勁地響起來,同時傳來很大的聲音:「請問,有人嗎?」看來,鈴木君以房頂的亂草為目標總算找到苦沙彌的臥龍窟來了。

主人的妻子把吵嘴的事暫且放下來,急急忙忙抱起坎肩和針線盒跑到起居室里去了。主人把灰色的毛毯弄起來,扔進書齋。不一會兒,主人接過女傭拿來的名片一看,顯出有點吃驚的樣子,然後說了句「把他讓到這裡來」。說着,手裡攥着那張名片進茅房去了。到底他為什麼突然要進茅房,我摸不着頭腦。而他為什麼要把鈴木藤十郎的名片帶到茅房去,就更使我無法說明了。反正倒霉的是那張被命令隨他一同進入臭茅房的名片先生。

女僕把印花布的坐墊擺放在「壁龕〔8〕」前,對客人說了聲「您請坐」,就退下來了。剩下鈴木君一個人,他環視了一下室內:壁龕里掛着一幅木庵的「花開萬國春」的贗品字畫,還有一個京都燒制的廉價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幾枝「寒櫻」。他看過這些後,無心地往女僕給他擺好的坐墊看了一眼,不知什麼時候,一隻貓大模大樣地坐在上面。不說也明白,它就是鼎鼎大名的在下嘍。這時,鈴木君的內心裡一瞬間湧起了一陣波瀾,這個坐墊不用說是特地為他放的,而在他坐上去之前,就被一隻奇怪的動物大模大樣地蹲在上面,這是破壞他心理平衡的第一個條件。如果這個坐墊在請鈴木君坐上去之前,空蕩蕩任憑春風吹拂,那麼也許鈴木君為了表示謙恭之意,會在主人說聲「請坐上去」之前,就在硬邦邦的鋪席上一直忍耐下去。但是,在遲早應由自己占有的坐墊上,不打招呼就坐上去的如果是人,那還可以忍讓,可居然是只貓兒,真是豈有此理。這更使他感到加倍的不愉快。這是破壞鈴木君心理平衡的第二個條件。最後,還有這隻貓兒的態度更惹他生氣。它哪裡有半點兒感到內疚的神色呀!而且居然以傲岸不遜的態度,坐在根本無權坐的坐墊上,眨着那雙不惹人喜愛的圓眼睛,注視着鈴木君的臉,仿佛在說「你老兄是誰呀?」這是破壞鈴木君心理平衡的第三個條件。既然鈴木君如此的不滿,他本來滿可以抓起我的脖子把我從坐墊上一把揪下來,可是鈴木君卻一聲不響地瞧着我。按理說一個堂堂的人,不應該怕我這隻貓兒而不動手,那麼他為什麼不早早處置我來發泄他的不滿呢?看來這完全是出自鈴木君為了維持自己作為人的體面而自重的心理。假如訴之暴力,那麼三尺童子也可以上下翻弄我,但從體面這點來看,即便這位金田君的肱股之臣鈴木藤十郎,也拿我這個盤踞在這二尺見方寶座上的貓大菩薩毫無辦法。儘管旁邊無人,但和貓爭座位總多少要關係到人的尊嚴。認真地以貓兒為對手爭個是非曲直,總顯得不像是個男子漢所為,未免滑稽可笑。為了避免這種有損名譽的事,就只好忍受這種尷尬局面。然而,正因為他必須忍受這種局面,所以他對貓兒的憎恨也就更加強烈。鈴木君不時地瞧我一眼,每次都顯出一副哭喪臉兒。我仰望着鈴木君那副表情感到非常有趣,於是我儘量忍住笑意,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8〕 在客廳的牆壁一側辟一狹長空間,安上木板,可掛畫及放置花瓶,起着裝飾屋子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