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三章 · 9 線上閱讀

就在這時,廊子裡出現了腳步聲,接着是開紙拉門的聲音。是誰來了呢?我拼命地聽,原來是侍女的聲音:「小姐,老爺和太太請您去哪。」「我才不管呢。」小姐給她碰了個釘子。「老爺太太說,有事情請小姐去呢。」「討厭,我不管!」小姐給侍女碰了第二個釘子。侍女機靈地想解除小姐的火氣,說:「聽說是關於寒月的事,找您哪。」「管它寒月、水月,我管不着!真討厭死了,就憑他那個傻樣。」可憐的寒月,在背地裡領受了小姐的第三個釘子。小姐忽然說:「喲,你多咱挽起頭髮來啦?」侍女鬆了一口氣,極其簡單地回了一句:「今天。」「一個當侍女的,好傲氣呀。」小姐掉轉矛頭,給她碰了第四個釘子。「再有,你怎麼換上新和服襯領啦?」「是,小姐,是以前小姐您送給我的,因為太漂亮,捨不得戴,一直放在箱子裡。我原來戴的太髒,所以就換上這個了。」「我多咱給過你這樣的東西?」「就在這個正月,是您去白木屋買的,深茶綠色,染的是相撲力士表〔27〕。您說,這對您來說花色太素了,就給了我。就是那條和服襯領呀。」「喲,真氣人!你戴上倒挺合適呢,真恨死人啦。」「不敢當啊,小姐。」「我並不是在誇你,真太可恨啦。」「嘿?」「既然是戴着那麼合適,為什麼你不言語就接受啦?」「嘿?」「就連你戴上都合適,那我戴上也不會不合適呀!」「小姐您戴上肯定也很合適。」「既然明明知道我戴上合適,那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就接受過去啦?而且還大大方方地戴着,你這人真壞!」她接二連三地給侍女釘子碰。正當我仔細地拜聽這個局面會怎樣發展下去的時候,對面客廳里金田大聲地喊這位小姐道:「富子!富子!」小姐不得已只好回了聲「來啦」,然後走出電話間。那條比我稍大的、眼睛和嘴都像是緊擠到臉兒正當中的哈巴狗兒,緊跟在小姐後面。我照舊像原來那樣躡着腳,經過廚房回到街上,急急忙忙回到主人家裡。可以說,這次探險取得了十二分的成功。

〔27〕 相撲比賽時按力士名次排列並包括裁判員、顧問在內的一覽表。

回到家,由於從一座漂亮房子突然挪到骯髒的地方來,我產生了一種仿佛從一座陽光溫煦的山頂突然進入一個黑咕隆咚的洞穴里來的感覺。在探險中,由於心思專注在別的事物上,那屋子的裝飾、紙隔斷、紙拉門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我根本沒有留意。可是,當我一旦感到我這住處十分低級的時候,不由得留戀起那所宅子的平庸來了。看來,似乎實業家還是比教員了不起。我自己也覺得這種想法奇怪,照例請教了一下我的尾巴,可尾巴尖兒昭示說:「你想得對,你想得對!」當我回到客廳里,令人吃驚的是,迷亭先生還沒有走。許多煙蒂豎在火盆里,活像個蜂窩。迷亭盤膝而坐,正在講什麼。不知何時寒月君也來了。我家主人枕着胳膊躺在那裡,專心致志地瞧着頂棚上的雨漬。一如往常,還是太平逸民的聚會。

「寒月君,那位在夢裡都念叨你的婦人的名字,當時你好像還很保密。不過現在你總可以說了吧。」迷亭開始嘲弄起寒月來。寒月說:「如果只是我個人的事,即便對您說了也沒有關係。可這事講出來,會給對方帶來麻煩呀。」迷亭說:「那麼說,你還是不肯講嘍。」寒月說:「而且我已經對某某博士夫人作過保證了呢。」迷亭說:「是保證不對別人說嗎?」「是的。」寒月和往常一樣又在擺弄他那外褂上的穗子,那是個很少作為商品出售的紫色絲穗。「這絲穗的顏色未免有些落後於時代啊。」主人橫躺着說。主人對金田事件毫不感興趣。迷亭接着說:「就是嘛,這種絲穗畢竟不是當初日俄戰爭時代使用的東西。如果不是戴上『陣笠』〔28〕,穿上戴有金字塔形葵紋家徽的後開衩短外褂,掛上這種東西會顯得不協調呢。據說織田信長〔29〕去給人家做入贅女婿時,梳的是茶荃發〔30〕,當時扎髮根用的大概就是這種絲繩呢。」迷亭說的句子,總是那麼老長老長。寒月一本正經地回答說:「說實話,這是老爺子在征伐長州〔31〕時用的掛穗呢。」迷亭說:「我看你將它隨便捐獻給博物館算了。一個演講上吊力學的人,具有理學士頭銜、鼎鼎大名的水島寒月,居然打扮成早已過時的旗本武士〔32〕模樣,未免有失體統吧。」寒月說:「誠如尊諭,我未嘗不可將它扔掉。不過,還有人對我說,這條掛穗對我很合適哩。」臥着的主人翻了個身,大聲說:「是誰說出這樣不懂行的話?」寒月說:「那可是你們所不認識的人。」主人說:「我們不認識也沒關係,到底是誰呀?」寒月答道:「某位女性唄。」迷亭從旁接過話茬說:「哈哈……你也真夠逗的,讓我猜一猜好嗎?恐怕就是從隅田川的水底下呼喚你名字的那個女人吧。你就乾脆穿着這身外褂,再來一回駕返瑤池怎樣?」寒月說:「嘿嘿……她已經不再從水底呼喚我,而是從西北方的那個清淨的世界……」迷亭說:「也未必怎樣清淨吧,那鼻子可是怪嚇人的哩。」「誰?」寒月臉上顯出驚奇的神色。迷亭說:「對面那條胡同的女人,剛才在這兒露面啦,真讓我們兩個人大吃一驚,苦沙彌君,對吧?」「唔。」主人哼了一聲,邊臥着邊喝茶。寒月說道:「您說的鼻子是指誰?」迷亭說:「就是你那永遠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呀。」「唷!」寒月叫了一聲。「一個自稱是金田老婆的女人,剛才打聽你來啦。」主人認真地向寒月說明。我抓住時機,偷偷觀察了一下寒月的表情是吃驚呢還是高興,或是不好意思?結果他若無其事,又擺弄起他那紫色的掛穗,用他那一向沉穩的語調說:「大概是來托你們讓我娶她的女兒吧。」迷亭說:「不。那位令堂大人有個偉大的鼻子……」主人不等迷亭說完,就驢唇不對馬嘴地接了一句:「迷亭君,我剛才給那個鼻子想了一首俳體詩呢。」在隔壁,主人的妻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迷亭說:「你倒是真有閒心,做好了嗎?」「想出了幾句。第一句是『為此顏舉行鼻會』。」迷亭急着問道:「那下邊的句子呢?」「接下去是:『向此鼻敬獻美酒』唄。」「再下一句呢?」「我只寫出這兩句。」寒月嘻嘻地笑着說:「真有意思。」迷亭立刻就想出了一句:「接下去是『鼻孔一雙何其深』,你看如何?」寒月接下去說:「我再接一句:『鼻毛深邃實難見』,行不行?」他們三人正在東拉西扯地聯句,就在這當兒,緊靠牆根處,四五個人吵吵嚷嚷地喊道:「陶瓷臉老狸精,陶瓷臉老狸精!」主人和迷亭吃了一驚,隔着籬笆向外看。這時聽到哈哈的笑聲,隨後是向遠處跑掉的腳步聲。迷亭奇怪地問主人說:「陶瓷臉老狸精是什麼意思?」主人回答說:「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寒月評論說:「難得他們想得出來。」迷亭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站起來,用講演的語調說:「鄙人從美學的角度對這種鼻子進行了研究,我願意在這兒發表一部分,有煩兩位聽聽。」主人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提議有些發愣,一聲不響地瞧着迷亭。寒月小聲說:「務必請允許我洗耳恭聽。」迷亭說:「我經過多方考察,對於鼻子的起源,還是不甚清楚。首先,我感到懷疑的是,假定它是實用道具,那麼,只要有兩個鼻孔就足夠了,根本沒有必要這樣旁若無人地在面孔的正當中突出來。而且為什麼如諸位所看到的,越來越高高地突起呢?」迷亭說着,抓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來證明。主人毫不客氣地說:「你的鼻子也不見得怎樣高聳呀。」「反正並沒有塌下去。不過你們兩位如果錯誤地將我的鼻子只看成是排列着兩個鼻孔,就可能產生誤解,這點是我事先要提醒各位的。讓我接着講下去。根據愚見,鼻子之所以發達,是由於我們人類擤鼻涕這一小小行為的結果,日積月累,自然呈現出這樣明顯的現象。」主人插了一句短評說:「倒是個真實不假的拙劣見解。」「如各位所知,在擤鼻涕的時候,總要揪一下鼻子,揪鼻子,特別是只給這一局部以刺激,根據進化論的偉大原則,這個局部為了反應這種刺激,就要與其他部位不相協調地發達起來。這部分的表皮,自然而然會硬,肉也要逐漸堅硬起來,終於凝聚成骨頭。」「你說得未免……不會那麼容易一下子就由肉變成骨頭吧。」寒月不愧是位理學士,提出了反駁。迷亭不動聲色,繼續講下去:「你的懷疑是有道理的。不過現實最能說明問題,骨頭就在這裡嘛,又有什麼法子。已經變成骨頭了,變成骨頭之後,還得抹鼻涕,有了鼻涕就不能不抹啊。由於這個原因,鼻骨的兩側被磨損了,於是變成了細而高的隆起。真是個可怕的作用呀,正如滴水穿石那樣。哦,正如第一羅漢的腦袋自會放光明,又如香臭日久難分一樣嘛。鼻樑就如此這般地完全堅硬起來了。」主人說:「可是你的鼻樑卻是胖乎乎的呀。」「對於講演人自身的局部,很可能有回護之嫌,所以為了避嫌,有意不去論它。至於那位金田令堂大人所具有的鼻子嘛,我只不過是將它作為最發達最偉大的天下奇觀介紹給你們兩位罷了。」寒月君不由得「喲,喲」的發出譏嘲聲。迷亭接下去說道:「但是事物達到極限,固然是一種奇觀,但總不免令人畏懼,難以接近。拿她那鼻樑說,固然是蔚為奇觀,但未免過於險峻。古人蘇格拉底、哥爾德斯密斯〔33〕或薩克雷〔34〕的鼻子,從構造上說,雖然有一些缺點,但正因為有缺點,才更有一種令人可愛之處。所謂『鼻不以高為貴,而以奇為貴』,恐怕即此之謂吧。俗話也說『與其要鼻子,不如要糯米糰子』嘛,所以從審美價值來說,竊以為我迷亭的鼻子還是高低比較適中的。」寒月和主人都笑了起來。迷亭本人也開心地笑了。「閒話休提,且表剛才……」「先生,您這且表倒是有點像說評書藝人的口吻,未免有傷大雅吧,還是請您收回去的好。」寒月在為前天的事兒進行報復。「既然如此,那就讓我重打鼓另開張嘍。哎——現在讓我略微涉及鼻子與面孔相互搭配的問題。如果不考慮其他,單就鼻子而論,那麼那位令堂大人,的確是個放之四海皆無遜色的鼻子。這鼻子就是在鞍馬山〔35〕上開個博覽會,恐怕也滿可以獲得一等獎。可惜的是,那鼻子並未與眼睛、嘴、其他各部位商量就異軍突起。雖然尤利烏斯·愷撒〔36〕的鼻子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把愷撒的鼻子用剪刀????哧剪下來,安置到本宅的貓臉上,那將會成個什麼樣子?如果在俗語所說的『貓腦門』這塊小地方,突然聳立起愷撒那種英雄的鼻子,那簡直就像在圍棋盤上安置一尊奈良大佛,可以說是比例失調到極點啦。我想其審美價值必然要降低。那位令堂大人的鼻子和愷撒的鼻子不相上下,的確做到了英姿颯爽,高高隆起。但是,圍繞在她那鼻子周圍的面孔條件又如何呢?當然,她的面孔還不像本宅的貓兒那樣極度難看。但是在她那大胖臉上,長着活像抽羊癇風似地皺着的八字眉,高高地斜吊着的眯縫眼兒卻是事實。諸位,這就不能不使人產生有此面而空負此鼻之嘆了。」迷亭的話說到這裡稍停了停。就在這當兒,從後院外傳來喊聲:「還在講鼻子呢,真是一群死頑固的傢伙!」主人告訴迷亭說:「這是車夫的老婆!」迷亭又開始他的演說:「意想不到在後院的那一邊,出現了異性旁聽者,這正是講演者我本人感到無上榮幸之點。尤其是以她那婉轉的嬌音,為我這枯燥無味的講演平添了一點嬌滴滴的餘韻,實屬望外之幸。我本當儘可能講得通俗一些,以期不辜負佳人淑女們拳拳眷顧之深情,但由於下邊將多少涉及到力學上的問題,對女士們來說,肯定要難懂一些,務請耐心聽下去。」寒月君一聽到力學字樣,不由得莞爾一笑。「我這裡想證明的是,這種鼻子是決不會和這種長相調和的,是背離了蔡津〔37〕的黃金分割律的。我想從力學公式上加以嚴密的演繹給諸位看。首先以H代表鼻子的高度,X代表鼻子和面孔這一平面進行交叉所產生的角度,請記住,W當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麼樣,諸位可以明白吧……」主人說:「我才不明白哩。」迷亭問寒月說:「寒月君,你怎麼樣?」寒月答道:「我也不太明白啊。」迷亭說:「這可難辦啦。苦沙彌不明白還情有可原,你是理學士,我想你總會明白的哩——既然這樣,那就只好算啦。不談這個公式了。我就只講一下結論吧。」主人奇怪地問道:「還會有結論?」迷亭說:「那還用說?沒有結論的講演,就和飯後沒有咖啡、水果的西餐一樣。好啦,請兩位仔細聽,下邊就是結論。嗯,在上述公式上,如參照菲爾紹〔38〕、威斯曼〔39〕的學說來考慮的話,當然要承認,先天形體的遺傳;同時會伴隨這種先天形體所產生的心態(儘管有種學說認為後天性是不能遺傳的),但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上仍需承認它是必然的結果。從而對於有這樣一個與身份不相稱的鼻子的人,她所生的孩子的鼻子也會具有某種異常症狀。像寒月君年紀還輕,也許不承認金田小姐的鼻子構造會出現異常症狀,但是這種遺傳的潛伏期是非常之長的,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遇上氣候劇變,也會突然活動起來,轉瞬間和她的令堂大人的鼻子一模一樣地膨脹起來。因此,這次的聯姻,根據鄙人的論證,為了安全起見,最好是死了這條心為好。這點,我想不但本宅的主人會同意,就連躺在那兒的貓,也不會有異議的吧。」主人這時終於坐了起來,非常認真地說:「那是當然啦。誰會娶那種人的女兒呢。寒月君,你可不能娶她呀。」我也為多少表示贊同之意,「喵喵」地叫了兩聲。寒月君並未顯出急躁的樣子回答說:「既然兩位先生的高見如此,我死了這條心也未嘗不可。不過,如果對方為此而生起病來,那麼我的罪過可就不輕啦。」迷亭大笑地說:「哈哈……這可是桃色的罪過哩。」主人一本正經地說:「她才不會呢,那種人的女兒,肯定不會是個好東西。那傢伙頭一次到我家來,就想熊倒我,狂妄的東西!」他說着,余怒未息。就在這時,籬笆外的三四個人發出嘲笑聲。一個人說:「真是個自高自大的死木頭!」另一個人說:「大概是想住大房子了吧。」另一個人用更大的聲音說:「可憐得很,不管怎樣裝蒜,還不是在家裡逞威風!」主人走到廊子前,大聲喝道:「吵死人啦!你們幹嗎偏偏到牆根下來鬧!」外邊的人一齊嘲罵主人說:「野蠻茶,野蠻茶,多漂亮的英語呀。」主人氣得火冒三丈,一把抓起手杖,跑到街上去。迷亭拍着手說道:「有趣,有趣!和他們干!和他們干!」寒月擺弄他的禮服掛穗,嘻嘻地笑着。我為了去追主人,從籬笆的缺口跑到街上一看,在胡同的當中,主人好像被鬼迷住一般,空拄着一根手杖站在那裡。路上空蕩蕩,連個人影也沒有。

〔28〕 古代兵卒戴的頭盔。

〔29〕 織田信長(1534—1582),16世紀日本將軍,當時該國的實際獨裁者。

〔30〕 男子在後腦勺上紮成茶刷式的一種髮型。

〔31〕 指1864年江戶幕府和長州藩之間的那場戰爭。

〔32〕 江戶時期武士的一個等級。

〔33〕 哥爾德斯密斯(1730—1774),英國18世紀中葉傑出的散文家、詩人和戲劇家。

〔34〕 薩克雷(1811—1863),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家。

〔35〕 在日本的傳說或戲劇中,鞍馬山上棲息着一種長着長鼻子的神異怪物「鞍馬天狗」。這裡是利用聯想鞍馬天狗傳說,取得詼諧的效果。

〔36〕 尤利烏斯·愷撒(公元前102/100—前44),羅馬將軍、政治家,他改變了希臘—羅馬世界的歷史進程,並使之成為無可逆轉的定局。

〔37〕 蔡津(1810—1876),德國美學家。

〔38〕 菲爾紹(1821—1902),德國病理學家、人類學家、政治家,細胞病理學說的創始人。

〔39〕 威斯曼(1622—1676),英國外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