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三章 · 6 線上閱讀

鼻子似乎滿意了,開始提出質問。並且改變了她剛才對迷亭那種粗魯的語氣,恢復了客氣的口吻。「聽說寒月先生也是理學士出身,他的專業到底是什麼呀?」主人嚴肅認真地回答說:「在大學院裡研究地球的磁氣。」不幸的是鼻子聽不懂主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嚇!」了一聲,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問道:「研究那個,能當上博士嗎?」主人不高興地問道:「你是說,如果當不了博士,就不把女兒嫁給他嗎?」「是啊,一個普通理學士,遍地都有。」鼻子毫不在乎地回答。主人看了看迷亭,臉上露出更加厭惡的神色。迷亭也不大愉快地說道:「能否當上博士,我們也無法保證,請你問別的吧。」鼻子說:「最近這些日子還在研究那個地球……什麼的嗎?」主人未加思索地回答說:「就在兩三天前,他還就上吊力學這樣一個研究成果,在物理學會上做過報告。」鼻子說:「哎呀,多噁心呀,搞什麼『上吊』,他真是個怪人呢!搞這種上吊什麼的,恐怕很難當上博士吧。」主人回答道:「如果本人去上吊,那當然很難當上博士嘍。不過,如果是上吊的力學,那麼也不一定當不上博士。」鼻子窺伺主人的顏色說:「是那樣嗎?」可悲的是,鼻子不懂什麼叫力學,所以還在心裡犯嘀咕。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大概覺得為這點事要求主人說明,未免與面子攸關,所以只好用窺伺對方神色的辦法,來判斷主人說的是否是真話。主人的臉色顯得很難看。鼻子又問:「除此之外,還研究一些淺近的東西嗎?」主人回答說:「讓我想想,前些日子他寫過一篇論文叫做《論橡子〔19〕的牢固度兼論天體的運行》。」鼻子問:「在大學也會研究橡子什麼的嗎?」迷亭從旁接過話茬兒,有意逗弄她說:「這點我也是門外漢,不太清楚。反正寒月既然在搞,看來,大概有研究價值吧。」鼻子似乎感覺到對學問上的質問有些啃不動,所以也就不想再問下去。於是話頭一轉,她問道:「我還想問問別的事,聽說這次過新年,由於吃香菇崩斷了兩顆門牙,是真的嗎?」迷亭認為答覆這類質問正是自己的本領,立刻活躍起來,說道:「不錯,就在他那牙斷了的地方,還粘着空也糕哪。」鼻子道:「他這人也太不懂管理自己啦。為什麼不用牙籤剔掉呢?」「等下次見着他,讓我提醒他吧。」主人嘻嘻地笑着說。「吃香菇就崩掉了牙,他的牙齒恐怕很糟吧。你們看呢?」主人對着迷亭說:「他的牙齒說不上好。迷亭君,對不對?」迷亭說:「是不好。不過,看上去也怪招人愛的哪。他的牙到今天也沒有鑲,這就更有意思啦,現在還粘着空也糕呢,真是奇觀哩。」鼻子說:「是因為缺鑲牙的零用錢,才就那樣讓牙齒缺下去的呢,還是故意與眾不同才缺着的呢?」「請放心吧,他並沒有宣稱讓牙永遠缺下去。」迷亭回答着,逐漸恢復了他那愛開玩笑的興頭。鼻子又提出一個新問題:「要是他本人給府上來過什麼書信之類的東西,我希望能看看。」「明信片嘛,那倒多得很。」主人去書齋里拿來了三四十張,說道:「請看吧。」鼻子說道:「倒也不用看那麼多,看看其中的兩三張,就……」迷亭先生說:「讓我來給你挑幾張好的吧。」說着他揀出其中的一張,說道:「這個,肯定有趣。」鼻子說:「喲,還畫着畫哪,手倒是真巧!讓我看看。」說着她仔細端詳起來。「哎喲,真噁心死啦!這不是『狸精』嗎?為什麼別的不畫,偏偏要畫『狸精』呢?可是,畫得倒是不錯,真怪,一看就知道是『狸精』呢。」鼻子多少有些欽佩的樣子。主人笑着說:「你念念上面寫的字!」鼻子用女僕讀報的腔調讀起來:「舊曆除夕之夜,山中狸精舉行遊園會,不斷跳舞,其歌曰:『來呀來/年三十的晚上/游山的人兒不會來的喲/嘶砰,????砰!砰,砰!」鼻子念完,大為不滿地說:「這算什麼,這不故意涮人嘛?」迷亭又抽出一張來,說道:「你會喜歡這張仙女吧?」我一看,原來是畫着一個仙女穿着羽衣在彈琵琶。鼻子說:「這個仙女的鼻子太小了點。」迷亭說:「不,和平常人一樣嘛。且甭管鼻子,你還是念念寫的詞句吧。」它的詞句是這樣的:「古時候有一個天文學者,一天夜裡,他照例又登上了高台,一心看着星星,這時空中出現了一位美麗的仙女,演奏世上絕對聽不到的美妙音樂,天文學者忘了徹骨的寒冷,聽得入了神。第二天清晨一看,那個天文學者的屍體上落滿了白刷刷的霜花。那個喜愛扯謊的老頭兒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哩。」鼻子念完後,說:「寫的都是些什麼,這有啥意思?這也算得上是個理學士呀。他最好還是讀點什麼《文章俱樂部》一類的東西才好呢。」寒月被她貶得一錢不值。迷亭半開玩笑地又遞過去第三張:「你看這張好不好?」這次是在明信片上印刷着一艘帆船,和其他明信片一樣,也是在明信片下邊,寫着點什麼。她念道:「『昨夜碼頭上/二八小姑娘/對着岩灘的群鷗/對着醒來的海鳥/哭訴失去爹和娘/爹娘出海去打魚/雙雙葬身浪花底。』寫得真好,真叫人佩服。這不是很懂得風流嗎?」「真是懂得風流的嗎?」迷亭說。「不錯,寫成這樣,滿可以用三弦琴彈唱啦。」鼻子說。「用弦子彈唱當然很地道嘍。你再看看這張怎麼樣?」迷亭左一張右一張地拿給鼻子看。鼻子滿意地說:「不必啦。我看了這麼多,其他的不看也可以了。我了解啦,反正寒月先生不是那種粗魯人就是了。」看來,關於寒月的事,鼻子要問的大概都問完了,她提出了一個任性自私的要求說:「謝謝,麻煩你們啦。我來這兒的事兒,請你們對寒月先生保密。」看來,她採取的方針是,關於寒月的事什麼都要尋根問底,而關於自己這方面的事嘛,什麼都不准向寒月說。迷亭和主人冷淡地應了一聲:「唔。」鼻子站起來鄭重地說:「不久我會送點謝禮來的。」兩人把鼻子送到門口,回來以後,剛一落座,迷亭和主人不約而同地發問:「這女人是個啥貨色呀?」在隔壁的屋子裡,主人的妻子,看來也忍俊不禁,傳來了吃吃的笑聲。迷亭提高了嗓門說:「太太!苦沙彌太太!這不是『俗套』的標本來了嗎?庸俗到這步田地也真算到家嘍。好啦,請不必客氣,盡情地笑吧。」

〔19〕 也叫橡實。櫟樹的果實,可以釀酒、做豆腐。外殼可以制膠,是皮革工業的重要材料。

主人用一種大為不滿的語氣狠狠地說道:「我首先看不上她那副尊容。」迷亭立刻接過來補充說:「那鼻子盤踞在面孔當中,還蠻神氣的哩。」主人說:「而且還是個鈎鼻子哪。」迷亭大為開心地笑道:「稍微有點水蛇腰,水蛇腰長那樣的鼻子,這倒是珍奇得很!」主人似乎還在生那個女人的氣,說道:「那是一副克夫的面孔!」「她那副模樣活像是十九世紀賣剩下來又拿到二十世紀店鋪來出洋相的哩。」迷亭總是喜歡說些怪裡怪氣的話。就在這時,主人的妻子畢竟是女人,她從裡屋走出來,細心地提醒說:「過分說她的壞話,車夫的老婆又會去告密啦。」迷亭說:「讓她去告點密,對那個女人有好處呢,苦沙彌太太!」「不過,你們淨說人家鼻子的壞話,未免太不文明啦,誰也不是願意長那樣一個鼻子的呀。而且你們嘲笑的是個婦人呀,太過分了吧。」主人的妻子這樣為鼻子夫人的鼻子辯護,同時也是間接地為自己的容貌進行辯護。主人說道:「什麼過分不過分!那種東西不配為婦人,是個蠢人。迷亭君,你說是不是?」迷亭說:「也許是個蠢人吧,不過是個很兇狠的傢伙呢,你不是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幾把嗎?」「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樣看待教師的。」主人說。「還不是把你看成和房後的車夫一樣?想要讓那種人尊敬你,只有一個辦法,當博士!說起來,你沒當博士是你的想法有問題,我說苦沙彌太太,我說得對吧?」迷亭說罷,笑着看主人的妻子。「當什麼博士,他才當不上哪。」連主人的妻子都不對主人抱希望了。主人對妻子說:「說不定馬上就能當上呢,別小看人!你大概不會不知道吧,過去有個叫蘇格拉底〔20〕的人,九十四歲才寫出偉大的著作。索福克勒斯〔21〕寫出震驚天下之作時已差不多一百歲的高齡。西摩尼德斯〔22〕八十歲的時候寫出偉大的詩篇,至於我……」「淨瞎說!像你那樣胃病來胃病去的人,能活得了那麼久嗎?」主人的妻子已給主人算好壽命啦。「亂彈琴!你去問問甘木先生看!都是你讓我穿這種皺皺巴巴的黑棉布外褂和補丁摞補丁的長袍,所以才被那個女人瞧不起。從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種衣服,你給我找出來!」「說什麼,找出來?你可沒有那樣上好的衣服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對迷亭先生客氣,是從聽到迷亭先生的伯父名字開始的,可不是因為穿戴的緣故。」主人的妻子巧妙地推卸掉自己的責任。

〔20〕 蘇格拉底(約公元前470—前399),古希臘三大哲人中的第一位。

〔21〕 索福克勒斯(約公元前496—約前406),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

〔22〕 西摩尼德斯(約公元前556—約前468),生於愛琴海凱奧斯島的抒情詩人、警句作者。